第3章
夜晚的森林很危险。
狭窄陡峭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五指的树海,盘踞于此的毒蛇野兽,无一不是吞噬人命的利器。
她们没有乱跑,彼此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去往后山一所人迹罕至的小屋避难。
小屋早已废弃。
屋顶坍塌,只剩下半截石头混合着泥土的墙壁抵住了风雨的侵蚀,还在顽强耸立。
往日,只有村里最调皮的孩子才会跑到这里玩耍。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比那些潮湿的山洞、空荡的树林洼地要安全许多。
她们躲在避风的角落,也不敢点火,互相依偎在一起,盖着还算厚实的风衣,就准备这样硬挨到天亮。
然而,刚到下半夜,禅院真昼就头疼得不得了,胃里翻江倒海,抬手一摸,额头果不其然已经滚烫得不像样子。
遭受大变,哭着睡过去的美绪没起烧,反倒是她又开始出幺蛾子了。
禅院真昼闭上眼。
又在心里把罪孽深重的五条悟骂了一通。
可不等她稳固道心,漆黑的林间就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犬吠。
不妙地念头涌入脑海,禅院真昼瞬间警觉起来,顾不上自己还在难受,忙把美绪摇醒,将装着她们全部家当的旅行包塞到她怀里,叮嘱道:“财物都在里面,带上它,顺着屋子旁边的水路走,要快!”
美绪先是一愣。
旋即意识到她什么意思,顿时不干了。
“不要!”
“我不要这样!”
她甩下旅行包。
瞬间红了眼眶,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你总让我先走,可我还能去哪儿?父母不在了,大家也都死了,就连你也不要我了,我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能去哪里?!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战争与死亡,让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吗?”
含泪的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委屈。
“真昼,为什么你总能毫不在意的面对死亡?不管面对的是强、奸犯,还是屠村的武士,你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可是你为什么不怕啊?!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为什么不怕啊?!”
“呜……”
“怎么办?我好怕啊。”
“害怕失去,害怕孤单,害怕死掉……一想到他们那些可怕的嘴脸,我就害怕得动不了了……真昼,让我留下吧。你不要赶我走,我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就算真的要死了,也请不要再留我一个人了,我害怕,真的好害怕啊,我不敢自己一个人,我想跟你一起……”
第3章 一回熟二回更熟
……
……
美绪语无伦次哭诉。
禅院真昼叹了口气。
听着逐渐逼近的犬吠,抱住她,掌心拍抚着她颤抖的脊背:“……不想走就不走吧。”
美绪双臂死死绞紧她的腰。
力气之大,都让她感觉到了疼痛。
想了想,她还是出声解释:“其实,我也不是不害怕。相反的,正是因为我知道害怕,才会无论如何都不留活口,绝对不给他们反咬我的机会。美绪,死亡不可直视,蝼蚁尚且贪生。之所以让你先走,绝不是因为我能坦然迎接死亡,有着超脱一切的胸怀,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才是唯一的生路。”
“我身体不好,还又生病了,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跟你一起走,只会害得你也跑不掉。反倒是留在这里,跟他们周旋,或许我还能有一条生路。”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留你一个人?”
“我一直都记得,是你收留了我,是你无惧被疾病传染的风险,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尽心尽力照顾,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漫长难熬的夏夜里了。”
“你不仅是我的恩人,更像是我的妹妹,我想保护你,无论如何都想让你活下去……”
美绪从她怀里仰起头。
抓紧她衣袖,又哭又笑,声音发颤:“真的吗?原来是这样吗?真昼,我不想做你的恩人,我想做你的妹妹……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做家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是家人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原来真昼也把我当妹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泪水顺着她面庞滚落。
无尽星光落入那双浸染水汽的眸子,无尽可怜。
而她却仿佛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深深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禅院真昼,开心地笑着,“只要能跟真昼在一起,就算现在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
“别说傻话。”
禅院真昼把美绪拢在怀里。
仰头望向那条横贯天幕的璀璨星河,心念电转间,自救的法子已然跃出脑海。
她略微低下头,跟美绪以额抵额,雪下松青的翠色眸子深深望入她眼底,声音又轻又静,却莫名让人心安,“接下来,你仔细听我说,或许,我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她们绝非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
人不仅分三六九等,还有高低贵贱。
普通村民杀就杀了,不过是一群连姓都没有贱民罢了,都不需要给理由,就可以残忍夺走他们的性命,无情终结他们的人生。
但贵族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京都那些自恃身份,绝不涉足蛮荒之地的名门贵族,更是令人心驰神往,即便他们只会摆出轻鄙嘲讽的姿态,也是那么优雅动人,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以,当一个足够高贵的姓氏出现在这里,就算还不确定真假,粗鄙的武士们也会下意识恭敬起来,生怕惹得贵人不悦。
****
人啊,有时候真是一种很sharkbee的存在。
****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如今,禅院真昼给自己的身份就是京都御三家出门历练的新手咒术师。
因为一旦向家族寻求帮助,就证明自己实力不够,无法独当一面,只能回归家族嫁人生子,所以,即便她在祓除咒灵的过程中被诅咒了,也拒绝向家族求助,以至于明珠落难蒙尘——有美绪背着的旅行包为证,里面装了众多普通人见所未见的高级咒具,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能杀人于无形的宝物。
总而言之,在枪支点射震慑住他们后,她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个很有个性的高贵姬君。
她得到优待。
就连侍奉她的美绪也被重新当成了人。
甚至,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那些枉死的村民也就都得以安葬。
……何其可笑!
禅院真昼再次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美绪喜极而泣的脸。
可她却来不及听美绪诉说劫后余生的喜悦,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恶心让她陡然变了脸色。
她冲出门口,扑在廊檐下的阑干上,将不知何时喂入自己胃里的药汁吐了个干干净净。
胃液反流,食道灼烧感强烈,口鼻尽是又酸又苦的滋味,再加上反复高热带来的晕眩和肌肉酸痛,让她趴在栏杆上痛苦喘息,身体狼狈蜷成一团,后背蝴蝶骨支棱起瘦削的弧度,垂落下的手指不正常痉挛颤抖,似乎下一刻她就要成为第一个穿越却病死的倒霉鬼。
“怎、怎么回事?!”
美绪大惊失色。
震惊于她的痛苦神情,根本不敢贸然碰她,急得直转圈,“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吐药了……”
她摆摆手。
示意美绪不用紧张。
她病了太久太久,只是稍微花点心力,就足以压垮她的破箩筐身体,所幸……
熏香随风飘来。
是一种很清雅的味道。
好像某种盛开在夏日的花,尽态极妍。
她晃了晃神,一双不属于女孩子的大手倏得搭到她身上,那种怪异的触感让她瞬间头皮发麻,可不等她一个激灵甩开,视野里的世界就骤然上下翻转,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她已经被人打横抱在怀里。
美绪惊呼出声。
下意识想阻止,却被随侍左右的部曲强硬拦在屋外。
禅院真昼闭着眼,唇瓣用力抿得发白。
突如其来的位置变化让她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恶心感也上来了,腹中剧烈翻涌,如果不是那人及时调整抱姿,恐怕下一刻她就要吐到那人脸上。
“簌簌口,然后,吐出来。”
那人坐在榻上抱着她,端着水杯递到她嘴边。
她皱眉。
不大愿意动弹。
却还是一一照做。
那人笑出声。
他似乎很喜欢照顾人。
不厌其烦地又给她递了一杯蜂蜜温水,就算只喝了一口就被拒绝,也没有扰到他兴致。
他更耐心地将她放回榻上,让她可以平躺,自己则拿着沾着温水的棉帕给她净脸,略显粗粝的指腹拨开潮湿的碎发,别在耳后,仔细欣赏着面前这张即使是在病中,依然颇为出色的脸蛋,笑着感慨:“你长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