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郁督公有段时间没有过这么高的运动量,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大口喘气,一向苍白木然的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他低头看怀里的乌鸦,还好,没压到,没碰坏羽毛。
  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妖物,羽毛又不锋利,又不冰冷瘆人,居然还嫌他裹的伤不好看。
  郁云凉握住自己的成果,垂下头,说服乌鸦:“好看。”
  乌鸦抡起大白棒槌。
  郁督公多少还剩了丁点良心,第二个“好”卡在嘴里说不出,咳了一声,别过视线。
  他像是在看一片狼藉的屋子,也像看屋角灯照不到的地方。
  也像什么都没看,三更天了,该睡觉,不杀人的时候,郁云凉一向到时候就睡觉。
  “忍一忍。”
  郁云凉说:“过几天,就好了。”
  乌鸦翅膀好了,不再流血,就可以飞走。
  飞走就好了。
  郁云凉捧着捡回来的妖物,放进絮了兔绒、塞了棉花,熏了点梅花香的窝里,吹熄了灯,拿了件黑袍走去墙角。
  系统去郁督公放衣服的柜子偷翻过,一模一样的黑袍大概有八十件,都很厚实,能遮眼睛面目,晚上睡觉能当被盖、当毯子裹。
  郁云凉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他躺在上面,方寸也像摸不到边,天遥地远,无处可去,并不舒服。
  郁云凉把脸埋进手臂,他很久没像今天这么累过,睡得很快,一瞬间就坠入漆黑空静。
  一片空荡荡的茫然里,他又察觉到那只手。
  这次不只是抚摸不只是,那只手揽过他的背,拢着他,单臂发力,很轻松地把他抱起来。
  那只手抱着他往床榻上去,经过的地方,一片凌乱的屋子就恢复整洁。
  郁云凉觉得自己该警惕,他试着警惕,可身体不听使唤,头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像是中了什么妖术。
  妖术。
  妖物。
  郁云凉心下沉了沉,想要挣扎,却没法使出力气:“放开我,松手”
  声音细若蚊呐,根本没用,那只手依然稳稳当当揽着他,甚至还有余力,在他背后轻拍。
  郁云凉被放在榻上,墨色的影子覆下来,轻轻吻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因为只有一条手臂能动的缘故如果有两只手,就能在抱着人的同时做点别的,但郁督公自作自受,乌鸦被封印了半边翅膀。
  没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全换成吻。
  温存的、像是雪融春归一样的吻,轻柔和缓,辗转着落下来。
  完好的手臂揽着郁云凉的背,慢慢摩挲安抚,郁云凉听见有急促的呼吸声,发现那是自己,气流打在咫尺,转了个圈又回来。
  郁云凉从没有过这种感触,几乎有些惊惧,想要动弹,却只有紧咬的牙关听使唤:“妖物”
  他听见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像是有什么捉住了他脑子里的弦,用力一拽,郁云凉打了个悸颤,睁开眼睛。
  他看见琥珀色。
  琥珀色,像是某种品质上佳的宝器,或者贡品里才会有的蜂王浆,他被裹在里面,也像变成了块不那么脏的琥珀。
  “你。”郁云凉咬牙,在强烈的身不由己里,极力维持清醒,“找错了,人。”
  摩挲他耳廓的手指停下来,与乌鸦黝亮墨羽同色的黑暗里,琥珀色的眼睛垂下来,望着他。
  妖物轻声问:“错了?”
  郁云凉从牙缝里挤出字:“错”
  “我看看。”眼睛的主人说。
  温热的唇覆下。
  郁云凉说不出话,喉咙颤动,尝到不苦的药。
  这药是安神的,本来苦得离谱,郁云凉不喜欢喝,弃之敝履,扔在那等着冷透倒掉。
  现在这药的苦不见了,变成酒酿甜汤的味道,还有很淡的茶香。
  郁云凉不喝甜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但干渴到冒烟的喉咙本能渴望更多,夤夜放肆、用妖术惑乱他的妖物,又显然在纵容这一点。
  琥珀里裹着的猎物挣扎,这种挣扎全无意义。郁云凉极力抬起手,只捉住温暖的绒羽,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拥着,身体下坠、下坠,仿佛空茫的极度不安里,他看见双眼睛,于是溺入琥珀色的蜜浆。
  翌日,郁督公缺了早朝。
  缺了其实也无妨,朝堂上没有这么个游魂似的影子,人人都松口气,哪有人敢多说半句。
  至于一向行踪规律到刻板的郁云凉,是怎么耽搁了,没来早朝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
  有人猜是淋了雨、着了凉,有人猜是来的路叫雨浇毁了,也有人胆大包天,猜那捡来的妖物惑人心志,专找人翻云覆雨,说不定好巧不巧,偏偏纠缠上了这位什么也没有的郁督公
  说这话的人神秘兮兮、眉飞色舞,没察觉四周众人悚然变色,回头看见黑影,脸色瞬间惨白。
  郁云凉站在黑袍里,单手收在怀中,揣着懒洋洋打盹的乌鸦。
  这几日的天色都不好,浓云遮日暴雨瓢泼,配上无声无息冒出来的人影,宫门口硬生生多出几分阴森森的寒气。
  那多话的人被吓到魂飞胆丧,面若死灰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不敢抬头。
  等了良久,战战兢兢抬头,忽然一愣。
  郁云凉并没看他,似乎也没听见他们的话,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揣着那妖物,进了批奏折的御书房。
  不知是否错觉,这位整日里不比死人多血色的郁督公,气色仿佛好了些,身上从来不变的旧黑袍、旧靴子也焕然一新,衣袍翻飞间,有暗色云雷纹翻涌,不怒自威。
  几人闭紧了嘴交换视线,心中俱都错愕。
  这是怎么一回事??
  /
  御书房内。
  郁云凉坐定,用来写诏书的明黄绢帛铺着,东一团墨印、西一块水痕。
  “你说。”郁云凉看了一阵,“你是普通的乌鸦。”
  乌鸦叼着狼毫笔点头。
  郁督公明察秋毫。
  “不是妖物。”郁云凉说,“平平无奇,变不成人。”
  碎瓦片帮忙点赞。
  “屋子是我收拾的。”
  郁云凉:“药是我喝的,衣服是我缝的。”
  乌鸦赞同,碎瓦片附议,明黄绢帛上,火柴人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郁云凉:“嘴是我自己亲肿的。”
  “我。”郁云凉,“梦游。”
  系统:“”
  系统不太坚定了,后台私戳祁纠:“说得通吗?”
  说得通。
  祁纠觉得没什么问题,大乌鸦拍了拍单边翅膀,蹦到名贵的玉珊瑚盆景上,掰下来一朵栩栩如生的瓷芍药。
  系统变成的碎瓦片帮他磨掰下来的茬口,抓紧时间念备注提醒:“这个世界的妖怪是邪物,很容易被抹杀,我们不能承认自己是妖怪,要低调,不能明目张胆”
  像系统抢到的这种促销身份,真用上就有很多局限性,比如交流不便,比如道行没修够的时候,不是随时能变成人,得借日精月华。
  比如多多少少得遵从设定,要适当隐瞒妖物的身份,不能太嚣张,以免引来专门除妖的大和尚。
  祁纠挺遵守规定。
  做乌鸦的时候,就不随便和郁云凉说话。
  平平无奇的乌鸦放下瓷芍药,捡起狼毫笔,写:伸手。
  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郁云凉:“”
  蹲在明黄绢帛旁的郁督公沉默半晌,伸出手,掌心多出瓷器的润泽冰凉。
  郁督公表现好,得到一朵大红花。
  第175章 我陪你,玩
  御书房无聊。
  郁督公坐在桌案前, 翻奏折,骈四俪六文采斐然,可惜三页纸说不完半件事。
  幸而这奏折也用不着郁督公亲自批, 给个示下、定个章程,上书房自然有人来干,郁云凉之所以每天都来,只是因为没事做。
  一把刀用不着杀人的时候,就是没事做的。
  长久不用, 束之高阁, 倘若不时时擦拭, 还会变得锈迹斑斑,迟早有天朽得千疮百孔,拔刀时便碎成齑粉。
  但今日不算那么无聊。
  至少郁云凉翻七份奏折,就会去拨弄一下那朵瓷芍药花,慢慢推着, 滴溜溜转上几圈,拿起来摆弄一会儿, 再抬头, 看看自称“平平无奇”的大乌鸦。
  这样重复到第三次,郁云凉捏着第二十一份奏折,指腹触到暖融。
  枯枝似的手指痉挛了下。
  郁云凉垂着眼睛, 看拖着半边棒槌翅膀挪过来、相当不客气、趴在他手上的乌鸦, 那种古怪的感触又冒出来。
  乌鸦抬头,静静看他。
  郁云凉伸手戳了戳, 发现戳不动, 伸出的手只会没进一片暖热的柔软。
  这片柔软把他带回昨晚, 乌鸦有瓦片帮腔, 坚称那是梦,郁云凉不信,但郁云凉想要大红花。
  哪怕是朵假的瓷花。
  郁云凉摸了下还古怪的唇角,抬头看了看桌边的瓷芍药,能摆在御书房的东西,工艺自然不错,芍药花瓣纤薄剔透,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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