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我想求师尊别怪我。”
陆焚如慢慢地说,他的脸色平静,手却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求,我不知道怎么有脸说出口……我不知道怎么求他活下来。”
“他只安排了怎么救我的同族,没安排过他自己,他不想活下来。”
陆焚如说:“他不想活下来。”
老松陷入沉默。
陆焚如低下头,看着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上面层层叠叠的符咒……他其实认得。
为了打败祝尘鞅,他学了很多东西,他其实认得。
这是叫人忘却前尘的咒法。
从师尊给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实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可他不舍得摘……这是师尊给他的东西。
他不舍得摘,一旦摘了,师尊就不会陪他来不周山了。
师尊会和以前一样同他相处,会放松逗他,会说笑,会坦然到仿佛一切伤害都从未发生……就是因为这枚铁片。
如果不是确保他能忘掉这些,不是确保了能让徒弟不伤心,师尊是不会忍心在临死前,撤去伪装,任凭他推翻骗局,一路闯到不周山的。
陆焚如胸腔震颤,忽然涌出一口血来,斑斑洒落。
老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却涌出得更多。
“我……没怎么。”陆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撑着地起身,“我陪师尊去昆仑看桃花,还有……茶树。”
“我把识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干净,一定好住……里面有个离火园。”
“等一下,师尊,我送你进去,你不认识路。”
陆焚如说:“泡茶喝,师尊,我们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怀中已只剩一袭披风了。
狼灵不知什么时候消失,那具身体落在地上,千疮百孔苍白异常,陆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腾起一缕青烟。
“寒毒……寒毒,我忘了。”陆焚如忙着向师尊赔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涣散,竟是一再收不起来。
外溢的黑雾碰到那具身体,点点神力就涌进他体内,陆焚如越手忙脚乱,那具身体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师尊。”陆焚如吓得发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师尊,师尊……别走。”
他慌乱哀求,拼命催动妖力,想要延缓这具身体的溃散:“别走,师尊,别不要我……师尊,识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识海……”
妖力没有用,神魂之力没有用,什么都没用……他的师尊看着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让师尊操心,不用再让师尊一路护着了。
没什么不放心,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陆焚如攥着那一片衣袍,血从口中涌出来,不知痛似的再三运转妖力,只求将弱水寒毒逼进体内。
“祝尘鞅!”老松再顾不上,一把按住这挣扎不休的少年妖圣,高声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这徒弟忽然自杀了,可不关我事!”
老松急得没法,口不择言:“你要是还没死透,就回来带上他!行不行?你们师徒两个一起走,也能有个伴,别让他死我这……”
陆焚如动弹不得,张着眼睛,血不住从口中涌出,身上平白现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我没……自杀。”陆焚如说,“师尊不让,我没有……”
老松按着他:“闭嘴!”
陆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视线涣散。
茫然视野里,他看见那团即将散开的、淡金色的雾,又一点一点凝聚起来。
这是个相当吃力的过程,几度失败,连看着的人,也替那团雾气心焦,替他疲累担忧。
陆焚如终于想起了怎么疼。
他想起了怎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坚冰戳穿了喉咙、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风呼啸而过。
“师尊。”陆焚如撑起来,又摔倒,反复几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儿没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伤全治好,把溃散的狼灵也硬揪出来:“徒儿没事,徒儿好好的,师尊……”
那团淡金色的雾里,慢慢腾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离火,暖意融融,化出个几乎看不清的虚影,将他轻轻揽住。
“我在你识海里。”他听见他的师尊说,“很好住,我在钓鱼,睡着了。”
陆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让笑定在脸上。
他的师尊捏捏他的耳朵:“去昆仑吧,看桃花,弄点好茶。”
陆焚如点头,他努力站直,让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着他的师尊隐去,蹒跚着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铁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这怎么还有把刀?”老松才发现这小子带了两把刀来,捡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这把呢,你不要了?”
陆焚如看了好一会儿,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要了。”
“要这个。”陆焚如抱着假刀,他把假刀换进了刀鞘里,“师尊给我的刀。”
他小声说:“师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勉强安慰:“好了,别这样。”
老松说:“你看,你师尊都说了,在你识海里住着呢——不是说正钓鱼吗?住得好好的……”
陆焚如点了点头。
他不再说话,抓着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给识海里挖水渠、开河道、放鱼了。
他怎么这么蠢。
他忘了放鱼。
第94章 重逢(第五世界完)
昆仑的桃花灼灼, 粉霞漫天,是最好看的时候。
陆焚如还是带着两把刀来了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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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老松又带着那把刀追上来。
老松抓着他,劝他想好, 这可是祝尘鞅用离火炼的刀。
天下就这么独一份。
当师尊的自己都懒得炼本命兵器, 就养徒弟有耐心, 压着火候, 小火慢炼出来这么一把刀。
“你师尊花了多少心血。”老松说,“消弭了杀气, 化去了凶顽, 把恨意怨力才能养出来的刀……炼成这样。”
炼得锋锐无匹,银芒流溢寒光皎皎, 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刀。
冷铁炼成天上月。
老松问他:“你就这么不要了,可对得起你师尊?”
这话像是在说刀,又仿佛不止是在说刀。老松急着赶出来,喘着气,苍翠法力氤氲间, 挟出点点未散尽的流金。
陆焚如站在不周山下, 接过那把刀, 对着那些渐渐暗去的淡金,慢慢跪下来。
老松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拿刀反手就抹了脖子、捅了胸口,但这小狼妖什么也没做, 只是跪着磕头。
陆焚如没对师尊行过大礼, 祝尘鞅不讲究这个, 也不让他跟着学,还一度很是一本正经地忽悠小白狼……比起大礼叩首, 最尊师重道的是让师尊揉耳朵。
还有洗澡不甩师尊一身水。
这事没少让祝尘鞅头疼。
小白狼怕水,一碰水就扑腾,但每天都扑蝴蝶捉蛇找蘑菇,满山跑疯玩成小泥狼,又不可能不洗澡。
祝尘鞅为了这个,差点都去学人族的引水遁术了。
可惜学不成,九天战神那一身精纯的离火真元,显然不是用来引山泉流水的,每每把水烫成一屋子白茫茫蒸汽,还得抓起把蒸汽当绵云糖咬的小徒弟就往外跑。
陆焚如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嶙峋山石,这么想着过去的事,没忍住轻轻笑了。
老松被他吓得不轻,又不敢问,相当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一个疏忽就对不起祝尘鞅。
“我不会……”陆焚如低声说,“我不会自杀,师尊不让。”
他师尊不准他自伤,不准他自毁,不准他自寻死路。
这是做徒弟要守的规矩。
唯一的一条。
在离火园里,祝尘鞅给他立过的规矩,总共也就这么一条。
……如果洗澡的时候能不甩师尊一身水就更好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微微透出点笑,妖力流转,甩了甩凝在身上的冷雾。
“我要去找个温泉。”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青岳宗……他受了刑,身上有血,那些人用涧下雪水给他洗伤口。”
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我没管。”
把那些人扔进了化血阵,那不叫管。那全是不相干的人,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该立刻去找温泉。
师尊怕冷,毕竟是离火所衍的神力,天生就受不住冷,也不喜欢水。
他师尊遁出元神,在弱水冰寒刺骨的凛冽罡风里,护着他把那条路走到头,一点一点引着他活过来。
陆焚如垂着视线,想了一会儿要不要砍掉这一双手,又怕惹师尊生气,怕糟蹋了师尊心血。
“我去找温泉。”陆焚如说,“昆仑山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