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他实在太忍不住,将妖力幻化的马车又叠了层层屏障,确保凡人难见,屏了息凝神静气,魂入识海。
他这识海寒酸过头了。
陆焚如过去从未想过收拾整顿,他也知晓这识海是心境折射,这样荒废不管,极易走火入魔,只是依然提不起心思。
许久以来第一次,他对着这死气沉沉的荒地,生出整饬一番、种些竹子的念头。
还有那滋味不错的野果树,月下清幽的亭台楼阁,人间繁华灯火,青梅酒,一盘炒蘑菇。
陆焚如怔怔想着,看见那糖稀做的小狼妖颈间红绳,错愕睁圆了眼睛。
他极小心地摸了摸那红绳,又摸了摸自己的,像是攥住救命稻草,整只手都止不住地悸颤。
顾不上是不是真的了,他匆忙去清理地上的枯草乱石,藏起乱七八糟的疮痍……不论如何,师尊能看见他的识海。
得尽快收拾干净。
陆焚如忙着收拾整理,隐隐约约又听见狼灵呜咽,生怕再惊扰师尊,正想要低声呵斥时,忽然察觉到异状。
……狼灵呜咽,是因为还在消化那些记忆。
那些从祝尘鞅元神里得来的记忆……不好受的不是狼灵,是祝尘鞅。
他的师尊在这些记忆里,不算好过。
元神共鸣,一样不好过。
狼灵之所以拱师尊的元神,是察觉到师尊在疼。
……
陆焚如来不及反应,抢出几步,一头扎进那片幻象,只觉四周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心下陡沉。
他已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穿过浓郁到几如实质的黑雾,他看见那片弱水,也看见了弱水畔一身神铠的祝尘鞅。
……还有那棵老松。
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已脱胎化形,作为报偿,临走前帮祝尘鞅演一场戏。
一场他们同样都再熟悉不过,足以刻骨铭心的戏。
“好啦,别看了。”
老松也受不住这弱水阴寒,哆哆嗦嗦往避风处躲:“那残魂寄居的妖丹,你击碎了没有?”
祝尘鞅点头。
“赤丝、血瘴呢?”老松说,“这些也得剖干净,不然残魂还是能接触天地元气。”
上古妖圣极难对付,要想根除,是只能靠那小狼妖来日的造化了……谁也帮不上。
祝尘鞅这个师尊,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击碎妖丹、剔净赤丝血瘴。
倘若这一步做得不够彻底,陆焚如来不及复生,妖魂就要被那残魂再度掠夺支配,到那时就彻底醒不过来了。
老松打量祝尘鞅:“你不会不忍心下手吧?”
“剔除干净了。”祝尘鞅看着弱水,过了良久才开口,“不会有差。”
老松奇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这弱水自有奇特处,神仙也怕、妖怪也怕,唯独将死未死的一念神魂,反倒能吸引这阴森寒毒,以弱水替了原本血肉,叫溺者复生。
不论祝尘鞅受不受得了,老松是受不了了,古树最怕的就是水火两样,实在不能再耽搁:“你不走,我可走了。”
祝尘鞅拱手向他作谢,又同他道别,神力流转,铺开一条出路。
这路上有护罩,能隔开森森寒毒,却也在不停消耗,支撑不了多久。
老松看着这年轻过头的后辈战神,片刻叹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尽数咽回,匆匆离了这要命的地方。
狂风卷着滚滚黑雾,幽寒水汽如同附骨之疽,刺骨的阴冷里,祝尘鞅反倒盘膝坐下,取了青梅酒出来。
“师尊。”陆焚如扑过去,要将他拽走,“不能待在这,师尊……”
祝尘鞅似有所感,微抬了头,却只看见盘踞涌动的狰狞黑雾。
陆焚如无法再影响这一幕。
他看着祝尘鞅用神血混了青梅酒,倒在酒杯里,那杯酒被离火慢慢烘着,蒸出香气,勾上来一只鲜血淋漓的妖魂。
妖魂馋酒,又畏惧他,瑟缩在黑雾深处,浑浑噩噩的眼睛盯着他看。
祝尘鞅把那杯酒推过去,温声说:“喝吧。”
妖魂朝他弓起脊背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嘶吼,祝尘鞅想摸摸它的背,就被一口狠狠咬住手腕,硬生生撕下去块肉。
祝尘鞅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撑起身,看着妖魂下溺在水里的躯壳。倘若再细看,就会发现这小狼妖内丹尽毁、经脉寸断,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瞳孔散大漆黑,已死透了。
死在离火真元之下,被神力所化的万千刀雨剖碎时,那双眼睛里只有惊惧茫然,尾巴还浑然不觉地在晃。
“站住!”半空中有人喊他,“你不是要下水捞你徒弟吧?这弱水可浮不起你!”
祝尘鞅抬起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这不是不放心。”老松缩在神力护罩里,叫罡风吹得摇摇晃晃,“你……你别管他了,想破丹成婴,就得有这么一遭。”
老松好心劝:“妖族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比你们巫族禁折腾得多——你叫他自己熬罢,熬得过,熬不过,是他造化了。”
这其实是个万全之策,熬得过自然好……熬不过,身魂俱灭,那上古妖圣的残魂也跟着毁在弱水里,更是一劳永逸。
只是这一层老松没敢说过,估计就算说了,祝尘鞅也不想听。
这巫族小辈和他们族中不同,明明一身神骨神血,偏偏这颗心不够冷,不够狠,不像神仙。
祝尘鞅说:“我听见他喊疼。”
老松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半天,也只听见呜咽风声:“这怎么听见的?”
祝尘鞅没有回答,只是试了试凝聚神力强渡弱水。可这办法行不通,离火一碰弱水,滚滚青烟不休,两边都顷刻消泯。
老松自身难保,一边劝他一边逃,眼睁睁看着祝尘鞅最后阖目褪去躯壳、遁出神魂,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你……自求多福罢。”
神魂倒是够轻,不会沉在弱水里,可这森森寒毒,猎猎罡风,难道是好受的?
阴寒愈厉,老松彻底留不住,一溜烟没了影子。
祝尘鞅以神魂入了弱水,这一会儿的工夫,小狼妖的尸身已被弱水化去,只剩那飘飘荡荡的妖魂仍隐在黑雾里,陌生提防着他。
陆焚如的灵智都已泯灭,不会记得弱水里的任何事,倒用不着担心弱了那恨意怨力的效果。
“来。”祝尘鞅说,“师尊抱,抱就不疼了。”
妖魂虽抗拒异常,却仍因为那一个字,不受控地飘向他。
祝尘鞅将他揽进臂间,喂他喝那一小杯掺了神血的青梅酒,妖魂心智单纯,被酸酸甜甜的酒水一哄,敌意渐弱。
祝尘鞅再摸摸他的背,妖魂不再挣扎抵触,也小心翼翼抬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的手指。
祝尘鞅轻轻笑了下。
他这样的神情,还像少年时,将小白狼从一片血泊里抱出来,藏在袖子里轻轻摸耳朵。
从这里到黑水洞,这条路不算短。要靠陆焚如的妖魂自己走,只怕走不了多久,就要叫罡风吹散。
祝尘鞅知道老松瞒着的念头,但还没到这一步。
妖魂懵懂茫然,只知道没有一处不痛,喉咙里呜咽不停,被揽着背轻抚,战栗渐消。
祝尘鞅护着一只黑雾凝成的小狼妖,逆罡风涉水而行,重新教他说话,重新引他化形。
慢慢地,月上中天,银辉皎洁,连弱水也映出一片雪白。
祝尘鞅怀里的小狼妖,也变成叫他牵着手,跌跌撞撞向前走的少年影子。
“师尊……”少年妖魂问,“是什么?”
祝尘鞅说:“是护着你的人。”
少年妖魂半信半疑,他神智渐渐恢复,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低着头说:“是杀我的人。”
祝尘鞅停下脚步,隔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
少年妖魂仍被他牵着,涉水时一个踉跄,被柔和稳定的力道从容揽住,不自觉地贴着温暖胸肩轻蹭。
“……师尊。”少年妖魂说,“不回来了,不要我了。”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依旧牵着他往黑水洞走,弱水腐蚀神魂,落下道道灼痕新疮。
少年妖魂说:“师尊骗我。”
“是。”祝尘鞅温声答话,“骗了很多。”
少年妖魂垂着头,看着漆黑弱水,深不见底的阴寒水流淌在他眼中,慢慢幻出模糊画面。
有人击碎他的内丹,有人将他千刀万剐剖碎,有人承认了杀他全族,累累血债到今日终除后患,斩草除根。
少年妖魂问:“这就是师尊吗?”
祝尘鞅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弱水中幻化出的画面,察觉到恨意滋长,漆黑身影变得越发凝实。
恨意怨力,的确是妖族突破最好的饵料,只这一刻的妖力迸发,就已令浸在弱水中的神魂不稳。
祝尘鞅站在水中,凝聚心神,看着长高了不少的小徒弟,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陆焚如已用不着他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