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非要逆天行事,只怕真要不得寸进。
  陆焚如盯着这一团金光,瞳孔愈深,胸口起伏渐渐激烈,恨意汹涌,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
  他看见祝尘鞅赴青岳宗的宴。
  ……
  祝尘鞅的身份地位,本不必赴青岳宗的宴。
  巫族原本就是上九天主宰,派祝尘鞅下来坐镇青岳峰,受青岳宗供奉天经地义,和陆焚如这妖族余孽不一样。
  之所以要同这些人虚与委蛇,卖这些人一个面子,是因为……他要养陆焚如这个妖族余孽。
  “此事,此事若是让九天楼知道了,只怕不好。”
  宗主陪着笑,语气恭敬到极点:“我等是盘算着,倘若上神能庇佑我青岳宗一二,此事也好遮掩……”
  这话哪怕说得再客气、再恭敬,也任谁都能听出其下藏着的隐隐要挟。
  祝尘鞅自然也听得出,他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却不能给:“神血落入人族,是祸非福。”
  人族要出自己的圣人,要寻自己的登天梯。这是天道,是冥冥运数,再过百余年,人间就有圣人出,解伏羲八卦演《易》传世。
  这血给出去容易,乱了人族强弱平衡,尝着了一步登天的滋味,反倒坏了这一场机缘。
  这些都是百年之后的事,与青岳宗眼下无干。宗主仍不甘心,赔了笑还要再劝,忽地被焚天灭地的热浪逼到眼前,悚然一惊,连连后退。
  祝尘鞅垂眼看他,瞳底灿金慑人,鎏金明铠烈意灼然。
  宗主虽敬畏他强横法力,却毕竟当他年轻,此刻竟慑得心惊胆战,半个字都说不出,脸色煞白着无声嗫喏。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祝尘鞅开口冰冷,逐字逐句,“你等该清楚,约束好你手下弟子。”
  祝尘鞅缓缓道:“别叫他们再打我徒弟的主意。”
  宗主哪敢再多说话,低了头不迭应是,心中正叫苦不迭,却又见祝尘鞅手中化出长戟,朝外走去。
  宗主猜出端倪,又惊又喜:“上神!上神莫非——莫非是要除那害兽穷奇?”
  如今运道大乱,数不清的害兽为祸人间,无恶不作。青岳宗就叫一头穷奇缠上,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祝尘鞅刚替青岳宗护送宗门至宝回来不久,奔波数月不得休息,又在数日前入九幽寒潭,取了上万斤陨铁,就是为了换青岳宗的独门灵药。
  这灵药只青岳峰主峰有,能掩盖陆焚如身上的妖气,也能治噩梦惊悸。
  自从那日突破后,陆焚如就总是做血光噩梦,祝尘鞅想了不知多少办法,就只有这灵药还有些用,又苦得很。
  神血不能给,妖总还是能除的,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不叫这些人狗急跳墙,陆焚如的身份总能瞒住。
  祝尘鞅深谙对付这些人的办法,一言不发,提戟便向外走。
  宗主欢喜不已,将他远远送走,折回大殿,才换了副脸色。
  陪酒的长老也满脸不忿,重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耀武扬威什么?”
  “就是!”另一人道,“豢养妖物,这是什么罪名?还是妖族余孽!他就不怕巫族当真知道?!”
  又有一人将酒杯掷在地上,寒声道:“就该告诉巫族,叫他好受。”
  “还不是时候,还有用到他的地方。”
  宗主摆手:“将他逼得急了,灭了我等的口,难道有谁跑得掉?”
  人族与妖族本就混居,最擅分辨妖物。以这些宗门长老的境界,日日看着离火园内妖气分明,想不注意都难。
  这样朝夕相处,祝尘鞅就算拿魂搜魄也搜不过来……于他们来说,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自然是能以此要挟祝尘鞅,赚些甜头回来,可坏处也相当明显。若是祝尘鞅哪日叫他们逼急了,灭掉青岳宗上下满门,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养得那妖物,一身的反骨,注定养不熟,来日有他吃亏的时候。”
  宗主神色阴沉,语气隐有冷嘲:“早晚有天,他要死在他养的这东西手上。”
  宗主环顾一圈:“等到那时……那一身神骨神血,我等岂非唾手可得?”
  其余人听得痛快,大笑起来:“到那时,非狠狠掼这小儿几个巴掌!”
  ……
  他们并不知道祝尘鞅的神识广袤,以为祝尘鞅走了就是走了,还特意将这些话藏在山门护法大阵里说,却根本没想到,早就被听的一清二楚。
  幻象晃动了下,一张张丑陋面目也跟着扭曲变形,骤然消散。
  陆焚如站在原地,四溢妖气盘旋,挟着罡风剧烈冲撞,瞳孔漆黑,盯着那一片乱石。
  ……祝尘鞅曾被他击落九天,坠在这一片乱石上。
  这话也不准,应当说此处本是片连绵险峰,只是如今已看不到了。
  祝尘鞅力竭狠坠,山石碎裂烟粉盈天,森寒妖气卷开一片迷雾,露出祝尘鞅苍白的脸。
  他追下来,看见祝尘鞅躺在嶙峋碎石上。
  神力所化的护体铠甲尽散,已看不出身上哪伤了哪没伤,只知道血流如注,顷刻间便将那一片碎石染得血红。
  祝尘鞅似乎撑着想要起身,却已没这个能力,身体坠回去,血从口中不住向外涌,胸腔在剧痛下痉挛。
  ……可偏偏到这时候,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叫血污染透,却还是平静的。
  祝尘鞅的视线已力竭涣散,微睁着眼,不能视物,眉宇居然仍有几分柔和错觉。
  陆焚如察觉到他要说话,就以生铁刀撑地,压低身体,凑到他耳边。
  他以为会是什么恶毒诅咒,又或者是临死前的求饶,可都不是。
  祝尘鞅在叫他走。
  “……走。”祝尘鞅其实已发不出声,喉中气声破碎,“将尸身……带走,炼化……”
  陆焚如瞳孔凝缩,将他的衣领拎起来:“什么?”
  “……险恶……”祝尘鞅负痛,胸肋震颤,更难说得完整,“青岳宗,不可留……”
  这话被更多的血打断。
  祝尘鞅仰在他手里,失去知觉,血仍顺着嘴角不停涌出。
  陆焚如已经不太能记起,自己听见这话时,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愤怒,祝尘鞅想得太便宜了,新仇旧恨尚未了结,怎么可能这一战就痛痛快快地死。
  他此时仍这么想,只是有种滔天的尖锐杀意,更鲜明地涌向那一张张丑陋面目,涌向昨日折辱祝尘鞅的那几个弟子,涌向派人下毒的宗主长老。
  这是他和祝尘鞅的恩怨,仇是他和祝尘鞅的,折磨祝尘鞅也该由他亲手来做。
  这些蝼蚁,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觊觎祝尘鞅的血?
  陆焚如定定站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瞳孔忽然剧烈跳了下,倏地回身,纵身跃上山巅。
  他料错了事。
  不该把重伤的祝尘鞅留在青岳宗。
  陆焚如一刻不停地向回赶,神识这东西只有巫族才有,他没办法探知数里之外的情形,只觉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烧。
  焚心灼肺,陆焚如咬紧牙关,瞳底杀意激荡不休。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赶回那石室,只知轰碎石门闯入时……那些畜生正按着祝尘鞅放血。
  祝尘鞅的神血没那么多了,割破手腕放出大半殷红,才有星点金色,立刻被立在一旁的人影截住,满脸贪婪兴奋地收入玉瓶之中。
  “陆长老!”宗主一见他,连忙换了笑容,竟腆着脸上来表功,“我们正替您拷问他,我们问他,有什么复活黑水洞英灵的法子,这卑鄙小人什么也不说——”
  他话音未落,眼中忽露惊惧,踉跄着仓皇后退。
  黑风红砂……这是三天前那一宿,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幻境。
  被困入这幻境之中,寸步也动弹不得,黑风将人寸寸凌迟,叫红砂沾身,立时便要化为血水。
  宗主醒来后余悸不休,冥思苦想三日,也没将这事与突破在即、必须闭关的陆焚如联系起来,还当是有什么凶兽趁虚而入,这才急着来弄神血。
  ……怎么会是陆焚如?!
  他们做这个,难道不是顺陆焚如的意,为何这喜怒无常的妖物,竟又觉得不满了??
  宗主已没机会想明白这些,边上的人也一样,幻境中的浓郁杀意远胜上一遭,只须臾工夫,撕心裂肺的惊惧惨叫就已回荡在石室之中。
  陆焚如听得心烦,封了这些人的嘴,快步过去,要替祝尘鞅止血。
  才走近几步,他的双脚却似被钉在地上。
  陆焚如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哪怕他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寸寸寒意顺着脊背蔓延,他第一次觉得冷。
  哪怕坠入弱水,叫寒毒溺毙,也没这么冷。
  祝尘鞅醒着。
  陆焚如走过去,握住祝尘鞅的腕脉,向这具身体里注入妖力,先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
  他不知道祝尘鞅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些畜生都对祝尘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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