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还差两箭。”郁云凉低头看河蟹,“你坏我好事。”
  河蟹张牙舞爪,合该收拾,被郁云凉用木棍将钳子捅开,拎着走到水缸边上,扑通一声扔进去。
  郁云凉取了清水,将手上伤口洗干净。这蟹钳看着不大,却相当锋利、力气不小,居然夹了个颇深的口子。
  郁云凉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翻药出来涂上,他不再张弓,坐回祁纠身边发呆。
  这伤说大不大,按说根本牵扯不了什么,偏偏伤在虎口,张弓一定要受影响。
  最后这两箭……要叫他随便拉一拉弓,胡乱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凡是和祁纠有关的事,郁云凉从没想过糊弄。
  郁小公公盯着自己的手,从闷闷不乐到怏怏,再到打蔫,再到抿紧了唇胸口起伏,仰头将眼睛用力闭上。
  ……他立誓不这样的。
  他立了誓,不能再叫他的殿下费心力哄他,他来照顾殿下,他来哄殿下高兴。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拼命将喉咙里的酸涩压下去,不去想上次下船买药时听说的……谷雨已过十日。
  祁纠倒在他肩上,写下“等”的时候是立春,他的殿下为了陪着他,已迫着这颗心跳了一个春天。
  郁云凉不怕等,怕他的殿下累,怕他的殿下不舒服。
  这样的念头很少会涌上来。
  这艘船上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掌舵、一个人起锚,因为河水奔涌滚滚南下,加上风帆适时调整,自然就能走下去。
  他守着祁纠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不少要忙的事……郁云凉很少生出其他念头。
  比如“殿下现在要是醒着就好了”。
  今天忽然会想这个,可能是因为只差两箭就练完了,却被一只欠蒸的河蟹坏了好事。
  郁云凉摸索到祁纠的袖子,蒙在脸上。
  他仰着脸胸口打颤,先深呼再深吸,几乎就要顺利把念头压下去的时候……那片袖子被慢悠悠抽走。
  郁云凉茫然睁眼。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茫然了一瞬,随即胸口悸了下,猛地跳起来——却又因为腿上蓦地没了半分力气,软得像是面条,身不由己地重重摔坐回去。
  郁云凉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拼命挣到第三次,被那只手抚着额顶轻按。
  那只手向下落,覆上他的眼睛。
  “缓一会儿。”手的主人轻声说,太久没开过口的嗓音有些沙哑,咬字稍缓吐息嫌迟,“狼崽子。”
  郁云凉大口拼命喘气,眼前的白雾这时候才渐渐散了。
  那只手慢慢屈指,抚过他的睫根,在眼皮上慢慢揉了两下,就把水汽全哄出来。
  郁云凉用袖子胡乱抹脸,手脚并用,撑着爬起来,爬进躺椅。
  他去看那双眼睛,去用手掐虎口,尖锐的疼提醒他这确实不是梦。
  确实不是梦。
  祁纠不仅醒了,看起来还打算坐起来哄他——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手臂微微撑了下,就又坠回去。
  郁云凉慌忙伸手,紧紧将他抱住:“殿下,不能乱动。”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冒出来的星星,才说两个字,就感觉喉咙冒火,“快,给我喝口水。”
  郁云凉扑下躺椅,去给他拿水。
  小公公自己叫自己绊摔了两个跟头,洒了一碗水,才把倒好的清水捧回来给他。
  祁纠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看狼崽子还愣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笑了笑,按着脖颈把人拎到怀里:“想什么呢?”
  郁云凉伏进他怀里,去听他的心跳,摸他的脉搏。
  这么折腾了不知道多久,郁云凉终于悸颤了下,醒过来似的抬头:“殿下醒了。”
  “醒了。”祁纠点点头,“再不醒,小公公要无聊到和螃蟹打架。”
  郁云凉:“……”
  废太子殿下醒过来的一盏茶后,郁小督公再度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欲哭无泪团成一小团。
  祁纠咳嗽着笑出声,他把胸口那点浊气咳出去,摸摸狼崽子的耳朵,再摸摸后颈脊背。
  他掀开薄裘,叫狼崽子钻进去藏着:“我好了。”
  这次是真好了。
  郁云凉守了他两个多月,祁纠也没闲着,两边有时差,祁纠回去弄了两天多的代码。
  这种连内力真气都有的世界,不用那么讲科学,能操作的空间多。祁纠想办法弄了个乱七八糟勉强能运行的代码……这颗心至少还能用十年。
  解决了最后的隐患,祁纠赶回来,顶班不眠不休跳了两个多月的系统一边“啊啊啊畅春楼”一边跑了,把这一摊子二话不说全扔给了祁纠。
  直接导致在刚醒过来那几秒,祁纠甚至还紧急编了个代码,给自己做了两次心脏起搏。
  ……不过都是些琐事。
  没什么重要的,用不着特地说。
  祁纠拢住藏起来的一团狼崽子,胡噜两下脑袋,低头轻声问:“等急了没有?”
  郁云凉摇头,他紧紧抱着祁纠,小声承认:“殿下,箭我还——”
  “练完了。”祁纠拢拢手臂,笑着哄他,“哪有练不完的箭。”
  哪有练不完的箭,哪有走不完的路。
  哪有不会回来的人。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闭紧眼睛。
  他还想贴得更近,又怕抱疼了祁纠,犹豫着仰起头,身不由己地坠进那双眼睛的琥珀色里。
  祁纠低头看着他,很认真的神色,摸摸他的耳廓,轻声说:“长大了。”
  郁小公公立刻把肩膀也送给殿下摸,又把长了力气的胳膊也举起来。
  祁纠忍不住笑,一本正经摸了一会儿:“是不是错过了小公公的生辰?”
  郁云凉盯着他看,也把嘴角扯起来,用力摇头:“没有,殿下,我今年的生辰在夏天。”
  祁纠在入夏之前醒过来,那么他今年的生辰就是立夏。
  如果明年最高兴的一天在秋天,他就把生辰挪去秋分,或者霜降。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操作,觉得有趣,帮忙出主意:“不如定在中秋。”
  郁云凉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中秋好,就中秋。”
  祁纠就又胡噜他脑袋,他这一觉睡得相当久,打算活动活动筋骨,就找小公公一块儿:“走,弄几条鱼。”
  郁云凉:“……”
  祁纠好奇:“怎么了?”
  “射不准。”郁小公公怏怏低头,“殿下,我箭练得不好。”
  祁纠第一次见有人拿箭绑着鱼线射鱼的,看了一会儿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开始考虑要不要多教小公公点常识:“影子是影子,鱼是鱼。”
  郁云凉完全不懂,颇受打击,难以置信抬头。
  “鱼也有影子……回头教你。”祁纠把手搭在他肩上,试着下来走了走,“箭也射不穿水,要拿鱼叉。”
  要是郁云凉真的十分想学,等到了江南,也不是不能做个鱼叉,给小公公扎着玩儿。
  祁纠慢慢走了几步,他昏睡太久,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几乎是靠着郁云凉的抱扶,才走下那几级台阶。
  但这已经很足够,郁小公公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搬了堆满软枕的躺椅下来,拿来钓竿给祁纠解闷,又跑去拿甜酒汤、拿山楂泥,想着祁纠说不定饿了,又忍不住去拿这些天攒的糖果子和点心。
  祁纠靠着软枕,眼看鹅毛做的浮漂要晃,几次都叫噔噔噔来回跑的狼崽子吓脱了钩。
  郁云凉抱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看见祁纠慢条斯理重新挂饵,知道自己闯了祸,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祁纠抬头看他,动了下胳膊,朝身旁示意:“愣着干什么?过来。”
  郁云凉抱着点心跑过去,紧紧贴在他身旁。
  “不错。”祁纠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含糊着说,“找个篓子。”
  郁云凉还没想明白要篓子做什么,祁纠就把鱼竿塞进他手里:“提。”
  郁云凉下意识提腕,一尾格外肥美的鲫鱼就这么被拎起来,强劲有力扑腾不停,甩了他一脸的水。
  祁纠早有准备,从他怀里接了怕水的点心,靠在躺椅的另一边,揣着袖子悠闲看热闹。
  郁云凉一手按着扑腾不住的鱼、一手抹脸上的水,从愣怔里回神,就笑得头颈耳廓全都通红。
  “狼崽子。”祁纠也笑了笑,“船上太冷清了。”
  祁纠撑起半边肩膀,俯身伸手拢他,喂他把剩下半块荷花酥吃完。
  这两个月,郁云凉除了下船买药买粮食清水,和人稍微打些交道,剩下的时候都一个人守着他。
  也怪不得要憋到和螃蟹说话。
  他教郁云凉:“闷得厉害,就出去玩玩,我又跑不了。”
  郁云凉乖乖点头,温顺应了,把鱼钩摘下来,将那一尾鱼塞进竹篓。
  祁纠低头:“听进去了吗?”
  郁小公公很老实:“……没有。”
  祁纠哑然,他看见郁云凉给自己攒的柳枝,顺手拿来一条,将那鱼穿了:“算了,没有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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