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郁云凉心口刚好受些,转头就叫这人一句话捅了个窟窿,面无表情咬了咬牙根。
  他不搭祁纠的话,扶着这人绕到王府后身,找到那片用来练武的小校场。
  祁纠在兵器库里翻了翻,找来一副有些陈旧的弓箭,将尘土掸净。
  郁云凉接过来,听他讲要领,逐字逐句记住。
  “试试?”祁纠示意校场对面的箭靶,“射不中也不要紧。”
  郁云凉按着这人教的,弯弓搭箭、对准箭靶。
  他将弓弦勒满,盯着那个时清晰时模糊的靶心,心跳却擂在耳鼓上。
  ……他不怕射不中。
  他只怕射中。
  这人胡言乱语简直该——该捂嘴。
  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要说什么跳河喂鱼、什么一箭穿心?
  郁云凉把那个“该死”咽回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用力眨了几次眼,重新瞄那个靶子。
  他不会射箭,但他会杀人,只不过是把那个靶子穿透……没什么难的。
  ……他到底该不该这就进宫,去弄死那个狗皇帝?
  躲在这破王府里,跟着祁纠,过这种不该他过的好日子……难道真能一直这么下去?
  郁云凉只觉胸中烦闷纷乱,再三瞄靶,依然不敢放箭:“……算了。”
  他想劝祁纠再去买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钱不是问题,就算把江顺偷空了,他上辈子还抄过二十七家。
  二十七个藏宝库,够祁纠放开了花上一百年。
  郁云凉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他把钱给祁纠多弄些、弄得足够,然后他就进宫。
  尽快扫平宫中障碍,弄一份让祁纠能舒坦活着的遗诏。
  祁纠可以找个很好的……君子良人,善骑射、知诗书。
  不是只会杀人的阉党宦官。
  “我不行,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他低声说,想要撤弓:“你——”
  厚重的大氅将他一并裹进去。
  郁云凉不由自主悸颤了下,错愕着想要回头,却被一双手由背后圈住。
  祁纠将他拢进大氅,由他背后,手把手教他挽弓。
  今日晴朗无云,日头猛烈,郁云凉抬眼看时,竟无端觉得有些目眩。
  “试试再说。”祁纠垂头笑了笑,轻声问,“行不行?”
  郁云凉浑浑噩噩……他想,这人的眼睛原来和太阳是一样的。
  原来有人的眼睛不是黑的,是和太阳一样。
  “很简单。”祁纠温声哄他,“开弓。”
  郁云凉下意识跟着使力,弓弦刚勒进皮肉,就被祁纠的手拢住。
  微凉的手指拢着他的,没什么力道,却很笃定沉稳,教他挽弦执箭。
  郁云凉终于看清箭靶。
  “进什么宫。”祁纠在他耳畔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好?我倒觉得,这日子不错。”
  郁云凉的喉咙动了下,他不知这人怎么总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我想——叫你活……”
  “我知道。”祁纠的手拢住他的,“听话。”
  背后心跳并不稳,祁纠一大半的力道靠在他身上,偶尔轻咳,微微震颤的胸腔贴着他的背。
  郁云凉低声问:“累吗?”
  “……有点儿。”祁纠笑了笑,“你乖一些。”
  郁云凉把念头忘干净,跟着那只手的力道开弓,松开弓弦。
  铮的一声,箭矢去势凶猛,直掼靶心。
  第28章 他想跟着祁纠
  郁云凉实在是个不错的学生。
  ——开窍非常快, 只要祁纠稍加提点,就从杀人的暗器触类旁通,开始学会君子的箭。
  呼啸箭矢由弦上飚射,钉在靶心, 其实是种不错的感觉。
  祁纠负手, 站在一旁, 看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射完了十支箭。
  郁云凉逐渐能够凝聚心神, 不再需要他引导,知道怎么张弓搭箭, 面无表情地将箭矢接连送去靶上。
  少年宦官勒着弓弦, 弓张得越来越开、越来越满,射出的箭势也一次比一次猛。
  漆黑眼底盘桓的纠结痛苦, 随着一支接一支箭矢破空,也逐渐变少、变得不再明显。仿佛湖面扰出的涟漪,又叫湖水本身吞没。
  ……将十支箭射完,郁云凉又去摸箭,摸了个空, 这才猝然回神。
  直到这时, 他终于察觉到身后变空。
  郁云凉立刻撤弓, 慌张地回身四处张望,到处找祁纠的影子。
  “这呢。”祁纠蹲在武器库边,拎着个箭筒,朝他招手, “来。”
  郁云凉抛下弓, 飞过去扶住祁纠。
  他的手臂分明使了全力, 绷得极紧,扶到祁纠身上的力道却又极轻、极谨慎:“怎么自己乱跑。”
  祁纠一共乱跑了没有十步路, 悠悠叹气:“冤枉。”
  郁云凉不接他的玩笑,握住祁纠的手臂,让这人伏在自己身上。
  “又犯了头晕。”郁云凉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小心将人架起来,“走不动了,是不是?”
  “有点。”祁纠笑了笑,他把箭筒塞给郁云凉,“射完。”
  郁云凉不赞同,苍白阴郁的脸庞上浮现不悦。
  “射完,这么吃不了苦?”祁纠依然半开玩笑,靠在他身上,抓起少年宦官的右手看了看,“勤能补不拙。”
  郁云凉不算拙,才射了十支箭,已经找到窍门,七支都扎在靶心。
  趁着这个势头再多练习,记住手感,日后再拿弓时,自然就知道该怎么上手。
  ……就是该改改每射一箭就拿弓弦打自己的毛病。
  “你张弓的法子不对。”
  祁纠提醒郁云凉:“这样勒手,弓弦还会打在胳膊上,回去这一片就都要肿。”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他不懂得疼,又有些渴望这种疼。
  身上的疼会压下心里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底的窟窿,接住祁纠对他的好,吞下去,什么都给不出。
  但祁纠教了,他不敢不改。
  郁云凉低着头,看祁纠的手——这只手将他的袍袖掀起来,用相当自然随意的力道。
  因为这毒,祁纠身上少有暖和的时候,手也一样。
  明明是修长有力、拈弓折柳的手,却受这一身的病骨折磨约束,连走回校场这种小事,都不得不搭在他的肩上。
  祁纠倒是没想这么多,按住内关,进而上行,将他右侧小臂寸寸捻过:“疼不疼?”
  郁云凉摇头,随即被他在肘弯轻轻一拍。
  这一下掀起火烧火燎的蛰痛,郁云凉吸了口气,随即就暗恨自己没用,着恼地咬了咬牙:“……有点。”
  “跟着我,别较劲。”祁纠把手指按在他肘弯,向外推,“这只手不是直的,要打弯。”
  郁云凉心神不宁,跟着勉强练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你能不能先坐下?”
  他连担心带紧张,只怕祁纠太不舒服,话出口就后悔语气太冲。
  果然,叫他扶着的人也一怔,微微低了头看他。
  ……过了片刻,祁纠轻轻笑了下,把那只手撤回来:“能。”
  郁云凉恨不得把自己这条舌头咬下来。
  他不知怎么解释,又觉得也没什么好狡辩,只是垂了头,扶着祁纠一步一步走回校场。
  这是最近的、能叫人稍微坐下歇一歇的地方。
  郁云凉反复用袖子擦干净一块石头,脱下外衫折三次,垫在石头上,隔绝树荫下的些许湿凉潮气。
  郁云凉扶着祁纠坐下,几乎是半抱着扶稳这个人,让他靠住树干:“头晕得很厉害?”
  “没有。”祁纠半闭着眼,笑了笑,“累着了,歇会儿就好。”
  他敲了敲那个箭筒:“把这射完,给我解解闷。”
  郁云凉跪在地上,沉默半晌,低声慢慢说:“我不喜欢练箭。”
  “……可拉倒吧。”员工内线,系统拉着祁纠剧透,“他驴你,他可喜欢了,你看这金手指植入度。”
  金手指植入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主角的主观能动性——倘若主角很擅长、又很喜欢某件事,植入度就会非常高。
  郁云凉明明就很喜欢练箭。
  因为练箭的时候能什么都不用想、能将脑子彻底放空,只要张弓搭箭,把箭送到靶子上去。
  也因为……这样对着靶子练习,既非为了凌虐,也非为了杀人。
  司礼监是不给他们这种箭靶的,郁云凉习暗器的第一天,要射中的就是折了翅膀的鸽群、打瘸了腿的兔子。
  这是为了叫他们从习惯见血,到享受和渴望见血。
  郁云凉不喜欢的是血,才不是练箭。
  ……
  祁纠压住了笑,相当从善如流地点头,给少年督公台阶下:“是我喜欢,我就喜欢看人练箭。”
  郁云凉半信半不信,狐疑地抬头看他。
  “又嫌我这个病人麻烦了?”这人幽幽一叹,握住他的右臂折了折,“也是……小公公这手是杀皇帝的,不是在这玩弓丧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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