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3节
她待下温和,出手大方,言语间又常常流露出对表哥沈照山“忙于公务、疏于内帷”的“体谅”和对“那位身份尴尬的殿下”的“同情”。
这种“体谅”和“同情”经过下人们的口耳相传,迅速变了味道。
“听说了吗?少主好几天没去后院了……”
“可不是,看来那位殿下是真惹恼少主了。”
“表小姐人真好,还替她说话呢,说她也不容易……”
“得了吧,我看少主的心思啊,怕是……嘿嘿,表小姐毕竟是正经亲戚,知书达理的……”
“就是,一个陈朝公主,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少主新鲜劲儿过了呗。”
流言如同蔓草,在无人修剪的角落疯狂滋生。
风向的转变是极其现实的。当主人明显表现出冷落,而另一位身份尊贵、前途光明的“表小姐”又刻意释放着善意时,趋利避害的本能便驱使着一些人做出了选择。
别院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送来的饭菜,从精细温热,渐渐变成了敷衍的冷炙残羹。
炭火供应也不及时,深秋的寒意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冷得人指尖发僵。送东西来的小厮,态度也愈发怠慢,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一日,送来的午膳更是过分:一碗冰冷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素菜汤,两个硬邦邦、不知放了多久的粗面馍馍,唯一算得上荤腥的,是碟子里几片薄得透光、颜色发暗的肉片。
禾生看着这寒碜的饭菜,气得浑身发抖。那小厮放下食盒就要走,禾生一步冲上前拦住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站住!你们厨房是打发叫花子吗?!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少夫人身子弱,就吃这个?!”
小厮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道:“哟,禾生姑娘,有得吃就不错了!厨房忙得很,哪能天天紧着后院伺候?再说了,主子们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也得学会看脸色不是?”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表小姐那边还等着我去回话呢,让开让开!”
“你!”禾生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小厮,“你们欺人太甚!等少主回来……”
“少主?”小厮嗤笑一声,“少主忙着呢!哪有空管这些鸡毛蒜皮?再说了,少主不回来,不正说明……”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胡说!”禾生气得就要扑上去理论。
“禾生。”崔韫枝清冷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算了,让他走吧。”
禾生不甘心地瞪了小厮一眼,小厮得意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禾生提着食盒进来,眼圈红红的,将饭菜摆在桌上,声音哽咽:“少夫人,他们……他们太过分了!奴婢去跟他们拼了!”
崔韫枝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萧瑟的庭院,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
这几日的冷落和怠慢,反而让她从之前的崩溃和混乱中沉淀下来,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她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过来坐。”
禾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
崔韫枝拿起筷子,看着那碟少得可怜的肉片,夹起一片,放到了禾生面前的空碗里。“一起吃吧。”
“奴婢不吃!这是给您的!”禾生慌忙要把碗推开。
“听话。”崔韫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说了,要吃一起吃。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禾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少夫人,奴婢不委屈!奴婢是气不过他们这样对您!您……您可是……”
“好了。”崔韫枝打断她,又夹了一片肉放到禾生碗里,“快吃,凉了就不好了。”
她看着禾生碗里的肉,又看看碟子里仅剩的两片,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讽刺和悲凉。不久前,她还在客栈听着禾生讲那碗咸肉野菜汤,还想着以后要让这丫头顿顿都能吃上肉……转眼间,自己竟连让她吃上一片像样的肉都如此艰难。
“少夫人……”禾生看着碗里的肉,迟迟不动筷。
“怎么,嫌弃我给的?”崔韫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快吃,不然我真生气了。”
禾生拗不过,只得拿起筷子,夹起那片肉,犹豫着要往嘴里送。
崔韫枝也夹起碟子里最后一片肉,为了安抚禾生,她先咬了一小口。那肉的味道有些怪,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但她没多想,只当是食材不新鲜。
然而,就在那点肉沫滑入喉咙的瞬间——
一股剧烈的、如同烈火灼烧般的绞痛猛地从胃部炸开!崔韫枝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更加惨白。
她猛地捂住嘴,但一股腥甜的热流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腥气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星星点点,染红了粗劣的碗碟和冰冷的馍馍。
“少夫人!”禾生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崔韫枝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搅碎。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残存的意识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手打翻了禾生面前那碗盛着肉的碗。
“别……别吃……有毒……”她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从凳子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少夫人!少夫人!”禾生扑倒在地,看着崔韫枝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惨白死寂的脸色,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救命啊!快来人啊!少夫人中毒了!救命啊……”
凄厉的呼救声,如同落叶一般飘荡,跌落在别院死寂的深秋午后。
*
大青草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空气凝滞。
粗制的木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九州舆图,山川城防纵横交错,几枚沉重的铁制兵符压在图纸边缘。
沈照山俯身其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一处狭窄谷道反复描画,眉心紧锁成一道深壑。连日宿在军营矿场,疲倦刻进他眼底,使得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此处,”他指尖重重一叩,声音沉冷,“设伏兵五百,弓弩手居两侧高地,待其前锋完全进入隘口……”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深秋的寒气裹着尘沙灌入,瞬间冲散了帐内沉闷的炭火气。
栗簌的身影几乎是跌撞进来,她脸上惯有的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惊惶的苍白。她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少主!府中急报……殿下她、她……”
沈照山倏地抬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那双因连日疲惫和布置军务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锐利得骇人,直直钉在栗簌脸上。
帐内其余几名正凝神听令的将领瞬间屏息,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说。”只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等着栗簌说话。
“殿下中毒了!”栗簌胸口剧烈起伏,语速快得几乎连成一片,“禾生发现时已然呕血昏厥!属下已命人即刻封锁整个节度使府,任何人不得擅动!府医正在全力救治,但……但情形极险!”
“中毒”二字如同两道裹挟着冰棱的惊雷,狠狠劈进沈照山耳中,瞬间将他脑中那些排兵布阵、矿脉铁流炸得粉碎,只剩一片空茫的、带着尖锐嗡鸣的白。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惊怒与某种撕裂般恐慌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强装的冷硬堤坝。
栗簌原本就加急赶来,见沈照山脸色霎变,心道不妙。
男人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沈照山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矮凳,沉重的凳子腿刮过粗糙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赵昱,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完,栗簌,备马,回府。”
亲兵牵来的踏雪马尚未完全停稳,沈照山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翻身上鞍。
马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抽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卷起一路滚滚黄尘。
一帐的将领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残影般消失在营门外的背影,以及没来得及布置完的沙盘。
凛冽的秋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切割着沈照山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浑然未觉。
胯下骏马四蹄翻飞,将大青草山灰黄的轮廓和沿途萧瑟的秋景飞速抛在身后。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啃噬心神。
她中毒了。
“驾!”他再次狠狠挥鞭,仿佛要将心中翻腾的悔恨与……恐慌一同抽散。
马蹄声疾如骤雨,敲打在通往燕州城的官道上,也敲打在他几欲崩裂的心弦上。
节度使府沉重的玄漆大门洞开着,门内气氛却比战时军营更显肃杀。
身着铁甲的亲兵手持长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偌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面孔绷得如同生铁铸就,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府内所有仆役都被勒令待在原地,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沈照山风驰电掣般策马直冲而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直至后院别院门前才猛地勒住缰绳。
踏雪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他翻身下马,将缰绳胡乱甩给迎上来的亲兵,看也没看,便一头撞进了那扇紧闭的院门。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别院里的景象刺得他眼睛生疼。
院中那棵萧瑟的老树在寒风中瑟缩,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房门紧闭,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匆忙的脚步声隐约透出。
他一步跨进房内。
昏暗的光线下,崔韫枝静静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显得那么单薄,躺成薄薄的一片落叶。
少女的脸,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像一尊失却了所有釉彩和温度的冰冷瓷器。
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沉重的青影。
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擦拭干净的血迹,暗红的,如同梅落积雪之上。
她躺在那儿,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沈照山高大的身影骤然僵立在门口,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钉在原地。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一攥,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半月来刻意筑起的冰冷壁垒、那些被公掩盖的烦躁不安、那日在书房被她话语刺伤的隐秘痛楚……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迈步靠近,却又顿在了原地。
府医正凝神诊脉,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禾生跪在榻边,眼睛肿得像桃子,死死咬着下唇,压抑着哽咽,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
沈照山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直冲肺腑。他强迫自己移开钉在崔韫枝脸上的目光,转向府医,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如何?”
府医慌忙起身,躬身回禀,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回禀少主,殿下所中之毒极其阴狠霸道,发作迅猛,幸而……幸而食入不多,又及时催吐,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此毒烈性,已伤及脏腑,气血大亏,脉象……脉象依旧凶险万分。”
“眼下虽用猛药暂时压制了毒性蔓延,但能否熬过今夜……尚在未定之天,需得……需得看殿下自身造化……”
“未定之天?”沈照山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一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将头埋得更低。
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张苍白得刺目的脸,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