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身为庶子,却比嫡子更受宠爱,母亲以他为荣,在外人面前大肆夸耀他,却从不问他是否疲倦。
  甚至季少怀自己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
  因此,哪怕沈初就坐在他的前桌,两人交谈甚少。
  那一年,夫子留了个随堂作业,要他们以“情”之一字作诗,若写的诗入了他的眼,便有机会和诗坛大儒一同去往苏州游行。
  季少怀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他做不出来这首诗,他根本不懂情。
  于是他翻遍古今诗集,杂糅了一首矫揉造作的诗交了上去。
  没有意外,那首词句华丽的诗没能入得了夫子的眼,反而裴云朝随手写的一首怪诞打油诗被夫子夸情感真挚,用词精妙。
  季少怀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写得不比裴云朝差,于是当众和夫子争吵了起来。
  那次争吵,季少怀被夫子骂,说他目无尊长,刚愎自用。
  同窗亦是嘲讽——
  “一个庶子,成天把自己当成个人物。”
  “就是,眼高于顶,我看也没什么真本事!”
  你一言,我一语,众口铄金。
  季少怀踢了桌子,便他们打了起来。
  他这人性格古怪,没什么朋友,打斗时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全部都是指责他的。
  那天季少怀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敢回家,一个人留在了书塾。
  书塾的灯全灭了,周围漆黑一片。
  季少怀躲在黑暗里,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一抽一抽地哭。
  就在这时,书塾的门打开了。
  沈初提着一盏油灯过来,递给他一方巾帕。
  “季公子,其实不必太过于勉强自己。”沈初对他说。
  那温沉的声音,将黑暗撕碎了一道裂缝。
  季少怀惊然发现,原来沈初的声音很好听,比他家养的乐师弹出的古乐还要好听。
  那天,季少怀到最后也没敢回家,他怕自己鼻青脸肿被母亲询问。
  沈初便带着他到了自己的斋舍。
  远处来求学的学生,若是在上京无亲眷,便住在斋舍。
  但能上国子监的多是达官显贵,斋舍条件艰苦,鲜少有人会舍得孩子受这个苦,大多在上京买块地建个住宅,在安排无数的仆从照顾孩子。
  斋舍很小,只有一张床,沈初将自己的床让给了他,自己打了个地铺。
  他侧卧着睡在地板上,一只手枕在脸颊下,睡觉时安静得像一只猫。
  那天晚上,季少怀一整晚没睡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灵感,那首关于情字的诗,他好似知道该怎么写了。
  和无数话本子里的故事一样,那之后,季少怀开始关注沈初。
  他发现沈初的人缘其实很好,虽然他刚来时许多同窗讽刺他歌妓之子的身份,但相识之后,便发觉他性格温和很好相处,对他的态度便好了起来。
  但是沈初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淡淡的,虽然温和但带着几分疏离。
  季少怀发现,沈初只对一个人不一样,那个人就是裴云朝。
  面对裴云朝时,沈初会有嗔、怒、喜、气等其他情绪,而裴云朝对沈初,也实在好得过了头。每天从家里给沈初带饭食糕点,整整一个月不重样,换着花样讨人开心。
  若是有人离沈初近了些,裴云朝就会垮着一张脸,将两人拉开,然后整整一天都阴森森盯着那个人。
  其他人都只道两人志趣相投,是极好的朋友。
  只有季少怀看得出,裴云朝这小子别有所图。
  他看沈初时眼里那团炙热的火,跟自己此刻心里所想的一模一样。
  季少怀不是没想过去争,但他根本没有争的能力。
  一个庶子,自己的吃穿用度尚且要看父亲的脸色,又怎么敢去忤逆他的父亲?
  他只能像个看客,坐在沈初的后桌。
  看着他与裴云朝说话时,眉眼弯弯,眼里闪烁着亮光。
  所以这从来不是两个人的故事,只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姓名罢了。
  ——
  洞穴中。
  季少怀生了篝火。
  沈初还没醒,他躺在干草堆上,身上盖着季少怀脱下来的白袍。
  他睡得不安稳,好像做了噩梦。
  季少怀取下腰间的水壶,捧着沈初的后脑勺,喂他喝了点清水,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沈初的睡颜。
  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两人的脸都金黄发亮。
  第34章 再见时你不知我姓名
  沈初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
  身旁没有别人,但身上盖了件不属于他的白色长袍。
  沈初揉了揉额头,他还是觉得难受得紧,头疼得像要炸开一般。
  没一会儿,季少怀拎着一只野兔回来。
  “你醒了?”他问。
  沈初先是有一瞬的疑惑,但又想起,他应该就是那个救了自己的白衣男人,于是感激道:
  “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季少怀身形顿了顿。
  他此刻没戴面具,但沈初认不出他。
  沈初并不记得季少怀。
  也是,在沈初的世界里,季少怀这个名字,只占了小小的一页。
  国子监的事情已过去了很远,沈初记不住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季少怀朝沈初露出个笑脸,“我是季少怀。”
  听到这个名字,沈初才恍然想起,他连忙道歉道:
  “原来是季公子,我一时间忘了,实在抱歉。”
  季少怀坐下,一边低头修理着那只兔子,一边道:“多年未见,沈初不记得我,也很正常。”
  沈初还是觉得惭愧,解释道:“其实我看季公子,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对不上人脸,季公子一说名字,我便想起来了。”
  季少怀笑了笑,没再说话。
  沈初有点羞赧。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人本来可能没生气,只是有些尴尬,这会儿彻底把人弄生气了。
  季少怀修理完兔子,把兔子串在木头上烤,一阵阵冷风灌进洞穴,吹得人身上发抖。
  季少怀瞥了眼沈初,问:“冷吗?”
  沈初摇头,但身体却很诚实地裹紧了袍子。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将袍子还给季少怀,口中道:
  “季公子冷吗?抱歉,我忘了这衣服是你的了。”
  季少怀眼眸暗了暗,声音依旧柔和道:“我不冷,你穿着就好。”
  话虽如此,沈初却不好意思再穿着别人的衣服,还是折叠整齐,还给了他。
  季少怀接过衣服时,神色更黯淡了几分。
  沈初看他神色变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他闭上嘴,觉得还是少说两句的好。
  气氛冷了下来,只有风依旧刮着。
  季少怀烤好了兔子,他抬手,下意识想递给沈初,但是手停在半空又止住了。
  他掰下几块兔肉,将剩下的肉放在沈初手边,而后走出了洞穴。
  沈初看他离开,犹豫着要不要吃他留下的兔肉。
  季少怀这个意思,应该是把这块肉留给他吃吧?
  但是他又没明说,万一人家只是放在这儿……
  沈初有点纠结。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是真的饿了。
  沈初咬了咬牙,还是吃吧,不然要饿死了。
  他拿起那块肉啃。
  季少怀站在洞口,身体挡住了一点冷风。
  目光偷偷落在沈初身上,看他大口吃着肉,眼神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他咬了一口肉,嚼了嚼,皱起了眉。
  烤得太久,有点柴了。
  *
  填饱了肚子,季少怀还是不说话。
  沈初只能先开口:“敢问季公子,此处是什么地方?”
  沈初其实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他担心裴云朝,不知道那群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也不知道裴云朝是否安全。
  季少怀知道沈初想问什么,但是他不想说。
  下意识的,没有任何理由的……
  就是不想说。
  他看了沈初一眼,声音有些发冷道:“你待在这里就好,不用管那些。”
  沈初连忙道:“季公子,想必你也知道,我与镇北将军裴云朝已经成婚。我在温泉山庄遇刺,现下我找不到云朝,怕他和我一样遇到刺客,还望季公子能相助,带我去找找他。”
  沈初这一席话说得极真切。
  但他越是说,季少怀的脸色越是冷。
  他喉结滚动,背对着沈初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你待在这里就好了。”
  “季公子……”
  沈初还想说什么,却被季少怀直接打断了。
  “夜色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说完,便又去了洞口。
  沈初怎么可能睡得下,他以为季少怀不回答是因为不想冒风险,毕竟外面还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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