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青年连连道谢,末了才道:“……其实我也不准备要了。”
毕竟他身无分文,住都住不起,城外的寺庙便宜,那也不是不花钱的。
周涉给他指条明路:“你朝那边去,寻到国子监,在那边住下来。”
说罢他抖了抖自己的钱袋,非常抠门地取出半块黄金,郑重地交给他:“借你用用。”
青年捧着那小半截黄金,感动又疑惑:“那我如何还你?”
虽然他其实也还不起。
周涉幽幽道:“你回头把钱放回国子监外的孔子圣像旁,那里有个铁框,你放进去,自有人取走。”
捐给国子监算了,免得沈明哲看见他还骂骂咧咧。
周涉说完,卷着自己那本《春闱押题秘诀》就要走,远处走来两个御林军士兵,见他在这边,忙道:“周大人,城门口吵起来了,程大人说是有人闹事。”
周涉来不及说话,抬腿就要走,身后青年突然闪身上前,眼中神采浮动,轻声问:“周大人?敢问大人高姓大名,在下方竞若。”
周涉:“……”
他迈出的腿缩了回去,转头问:“程荣在作甚?让他管好点!”
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换个语气,温和道:“你们先回去,请程大人多看管着,我回去再谢他。”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笑嘻嘻地应下,拔腿就走。
周涉转过脸来,将方竞若上下打量一眼,缓缓问:“大同方竞若?”
方竞若也在这样的氛围里确认了他的身份,拱手道:“正是在下。”
周涉第一反应是带方竞若找个地方小坐片刻,但他很快制止了这个想法。
这会儿周涉也不抠门了,连钱也不用还,但说到最后仍是道:“你是本次考生,我或多或少与春闱有些牵扯,就不邀你去家中住了。”
咦,他怎么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些愧疚呢?
方竞若不用多说,自然也懂:“周……周大人雪中送炭,已经无以为报。”
两人只是略聊了几句,各有事做,便就此道别,约定金榜题名那一日再来祝贺。
周涉抵达城门时,闹事之人已经被拦下,一片祥和。
程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过来,抱臂佯怒道:“你去哪里鬼混了?”
周涉站在他身边,慢悠悠道:“遇见了一个熟人。”
程荣呵呵笑两声:“我知道,你是……”
他琢磨片刻,又想起一个词,形容周涉正是恰如其分:“京城交际花。”
周涉默默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不要再学天幕了……”
听起来总觉得不像好话,但似乎也不是骂自己。
周涉的心情,就与后世的父母一般,总觉得是天幕把人带坏了。
程荣淡定道:“老大去当值前可和我说过了,春闱事关重大,不可以疏忽,你也不能放松警惕。”
周涉后退一步,环视一圈:“多谢你替我关照着,我先进宫一趟,有事禀告陛下。”
这句话摆出来,程荣顿时无话可说,只好道:“早去早回。”
刚才买下的那本押题题库还微微发热,里面有两行似是而非的句子。
旁人看了看不懂,其实周涉也看不懂。
因为那是他塞进去浑水摸鱼的假题,从原句中随手删改了一个字,又随手凑了个乱七八糟的截搭。
谁知道就这么凑巧,凑巧被泄露出去,凑巧被他买到。
他就知道,暗中有人作怪。
周涉风风火火回到乾清宫。皇帝刚批完奏折,正抱着六皇子,脸上充满喜悦,然而六皇子本人显然并不愉快,一双手死死抵着皇帝的胸膛。
怀乐驹站在他身后,还是一张沉默的脸。
周涉与他目光对视。
‘陛下心情不错?’
‘尚可。’
‘六殿下一切都好?’
‘尚可。’
‘没有其他问题……算了,问你等于白问。’
周涉无语地转过脸,对皇帝说:“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皇帝瞧见他,心情愉悦地六皇子先塞进周涉怀中,笑着问:“什么事?”
“臣遇见方竞若了。”
不提周涉和皇帝的心情,六殿下当场多云转晴,连笑容都更加有力。
皇帝绕回软椅上坐下,徐徐道:“他来找你?”
“偶遇。”周涉解释,“刚巧遇见,臣心中担忧,此人毕竟与臣有些渊源。请陛下示下,是否应当撤换职务,以免……”
他的话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淡定否决:“你这样的关系算什么?如此说来,全天下的人都该避嫌了。”
他说着,似有所指,目光扫向身侧肃然而立的怀乐驹。
“是臣失言。”周涉连忙垂眼,想了想,又问,“臣听闻主考官任大人刚进贡院就病重,唯恐误了春闱,不知是否需要增派太医?”
“你是关心任华阳?”
周涉回答:“臣听闻任大人已经病了一场,唯恐有所耽搁。”
皇帝盯着他,看见一张恭谨的面孔,板着脸道:“他身子好得很,还需要你去担心?朕倒是听说,你和程荣大打出手,也不担心把腿折了?”
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冷硬,但周涉只当这是关心自己:“不打不相识,臣身子硬朗。”
皇帝哼笑一声,不想搭理他。
周涉见皇帝心情不错,终于图穷匕现,说出真实来意:“陛下,臣方才去各大书铺闲逛一圈,好巧不巧,竟买到今日刚出的新题。”
皇帝皱眉,直觉他话里有问题:“有话直说,搞这些弯弯绕绕,朕看你是和你爹学反了天!”
周涉跪下:“陛下,臣看了那押题题库,其中所出有两句,竟与臣混淆视听的错句分毫不差。臣惊惶至极,请陛下示下,此次春闱考题,是否需要重定?”
随着说话的声音,周涉从怀中取出那本薄册,双手呈递上去。
皇帝劈手夺过,翻了几页。油墨仍然黑亮,一看就知刚刊印不久。
“你能确定吗?”
“臣以为谨慎为先。”
又闲聊片刻,周涉出了宫门,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什么刚出的题库?
刊印都需要时间,今天刚出,就一定不是昨天才拿到手。任华阳昨天才定下题目,连一口气都没有喘匀。
随意一试,竟然有意外所得。
不论真假,既然有人搞事,他也掺和一手,不过分吧?
二月初九,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周涉早已提前抵达贡院,官道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监视巡逻的兵丁,有御林军的人,自然也有谢朝显的人。
此时仍是深夜,星子密布,火把立在管道两侧,照得灯火通明。一切准备做好,他才头一次看见了两位主考官的真面目。
主考官之一任大人真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头,虽然穿了一身大红的官服,看起来仍旧颤颤巍巍,不过脸色红润,犹胜不少年轻人。
另一名主考官名为齐和雍,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履历比不过任华阳,因此一切都以任大人为先,是个毫无锋芒的人。
等几名主副考官祭拜天地鬼神,又拜过孔子先师,门外考生早已集结完毕。
只听一声轰隆声响,龙门开启,考生鱼贯而入。周涉站在一旁,警惕而专注地盯着士兵们挨个检查考生。
任华阳似乎认识周涉,缓缓踱步到他身旁:“一晃十多年,若川你也这般大了。”
周涉顿时蒙了。
他自觉记忆力很不错,然而盯着任大人皱巴巴的脸,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只好道:“任大人也是……身体不错。”
任华阳就知道他不记得自己,摇摇头,并不生气:“你出生时,老夫随萧相前来祝贺,不记得也正常。这么多年,果然已经长成翩翩儿郎。”
周涉心道,那也该记得你才对,毕竟他可是个假婴儿。
他一边盯着搜身的进度,一边与任华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甚至因此更加警惕起来。
程荣看后边人太多,干脆自己亲自上手,把几个考生呼来喝去,摸遍全身,没发现什么问题,随口道:“过。”
那考生如蒙大赦,拔腿就走。
周涉紧紧看着那人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上前一步将人拦住:“你过来。”
谁知他一声轻呼,考生竟然往后缩回腿,拔腿就走,几乎成了小跑!
这下子,谁也知道不对劲了。
几个士兵冲上前将人拖回来,三两下把人全身又搜查一遍。
这回在衣料中间搜出来一片细窄的薄片,原本是缝在衣料最中,上面用鼠须写满小字,竟仍旧个个清晰。
布条被呈递给任华阳。
任华阳双手颤颤,戴上眼镜,眯眼一瞧。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任大人呆立片刻,原本尚且有些红润的脸霎时雪白,好似蒙头被人敲了一闷棍,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当场往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