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他如果死了,思敏怎么办?
  无数的念头纷纷扰扰地涌上脑海,耿立华开始盘算,怎样才能躲过警察的追踪。
  他向来心细,刚才杀人的时候也穿了雨衣、雨鞋,现场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唯一要注意的,是晚上碰到了那个人。不过雨大、天黑,想来旁人也看不到什么。
  等了一天,并没有什么人上门。
  警察排查,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案发时间在哪?在家里睡觉呗。一大堆人都在那个雨夜睡觉,也不少他一个。
  耿立华的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
  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警察发现不了什么!
  杀了人根本就不用偿命!
  太阳照样升起,他照样工作,他还能陪着思敏慢慢长大。
  这一丝兴奋,让耿立华压抑不住那份“窥探”的欲望。
  他每天送完女儿上学之后,都会刻意经过案发现场,看一看那当“摆设”的警戒线,听一听群众的讨论。
  他在校园里,也会绕一点路到女生楼那里转转,欣赏一下那些女大学生们惊恐的表情。
  耿立华不知道,自己这些行为全都被观察组成员记录在册,还拍照留存。
  从6月15号杀人,到今天21号招供,耿立华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时而高昂、时而低落,时而兴奋、时而恐惧,而现在,他急欲倾诉,他想找一个能理解他痛苦的倾听者。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目光越过雷骁和范威,落在了负责做笔录的姜凌身上。
  这个女警他记得。
  昨天假扮安全检查调研员,她披着件白大褂坐在一旁一声不吭,耿立华觉得她模样秀气、目光清澈,看着像是个和善的邻家妹妹。
  此刻姜凌穿着警察制服,安静书写,在这个充斥着男性力量与肃杀氛围的审讯室里,让他联想到了“干净”与“温暖”这两个词——应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姜凌敏锐地察觉到耿立华投射过来的、复杂而痛苦的目光,这目光不像是挑衅,倒有点像是一个绝望溺水者伸出手想要抓住浮木时的最后挣扎。
  “我,我想和她说说话。”耿立华缓缓抬起右手指向姜凌,手铐反射出冰冷的光,刺了刺他的眼。
  姜凌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呵呵,这倒是巧了。
  正想找机会教育教育这个杀人犯,没想到他倒是送上门来了。
  雷骁与范威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就让姜凌上?
  ——不是说姜凌心理学很厉害,把陈志钢骂吐血了吗?正好,让她上,好好骂骂这狗东西。杀了人还敢笑?我呸!
  雷骁点了点头:“老范,你和姜凌换个位置。”
  范威坐到姜凌的座位上,拿起笔准备做笔录。
  姜凌则缓缓起身,坐在雷骁身旁,与耿立华平静对视。
  “你……”耿立华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他死死地盯着姜凌,仿佛要透过她的面孔,看到另一世界的人。
  “你懂吗?那种感觉?看着最重要的人被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一点点毁掉,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那种愤怒与无助?”他试图在姜凌身上寻找共鸣,寻找一丝对他杀人行为的理解,哪怕一丝一毫。
  姜凌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
  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耿立华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个既非俯视也非仰视的角度。
  “耿立华,”姜凌的声音清晰、平稳,“我不懂你的愤怒与无助,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耿立华身体一僵,茫然地看着她。
  姜凌问:“九年前,那起医疗事故到底是因为什么?”
  耿立华:“是医院不作为,是医生、护士不负责任!”
  姜凌再问:“证据呢?”
  耿立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里满是悔恨:“我一开始不懂,被医院欺骗了。手术同意书签了字,死亡证明开了,尸体火化了,赔款我收了,那些医生、护士我也没认全……我没有证据啊。”
  姜凌目光锐利,盯着他的眼睛:“那为什么恨医生、恨护士?”
  耿立华的身体开始颤抖,声线也开始不稳:“就,就是他们!我知道,就是他们!”
  姜凌道:“到底是因为你爱人的身体原因造成,还是医护人员不作为造成,因为时代久远已经无从考证。你接受了医院的赔偿,也代表着你认可了医院的判断,这才是你真正痛苦的根源!”
  姜凌盯着耿立华的眼睛:“你真正憎恨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不!”耿立华抬起头,眼睛开始充血,声音凄厉而绝望,“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就是医院的错。我只是个工人,我没有医学知识,我只是被他们骗了!”
  姜凌并没有理会他的辩驳。
  “人,总会以各种理由原谅自己。你没办法恨自己太久,所以就将这份仇恨,转化成了对医院、医生、护士的恨。”
  “这颗仇恨的种子在你的孤独、愤怒和绝望中疯狂生长,不断扭曲你的自我认知。你将自己的不幸,泛化为整个医护群体的失职;你将那身原本代表救死扶伤的白大褂,理解成为疏忽、冷漠与死亡。你需要有人来承载你所有的痛苦,你需要通过毁灭弱小的个体,来获得虚假的掌控感和救赎感。”
  耿立华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柯小雨,”姜凌停顿了片刻,眼前闪过柯小雨死后那张惨白的脸,“那个雨夜穿着护士服独行的女孩,她不幸被你遇上,成为了你病态心理的牺牲品。你根本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却轻易将她定罪。你杀害她,并非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穿着那身衣服,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你,这是谋杀!”
  姜凌抬起手,狠狠在审讯桌上拍下。
  “啪!”
  一声脆响,在审讯室里密闭的空间里引发回响,也震痛了耿立华的耳膜。
  “她……她们都一样,她们会害人!我这是替天行道。”耿立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哑地低吼,试图抓住最后的扭曲逻辑。
  “替天行道?”姜凌不再看他,而是从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那是柯小雨被害前两天寄给父母的信。
  姜凌展开信纸,那娟秀却带着少女稚气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姜凌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念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再平稳,而是带着一丝悲伤的哽咽。
  “妈妈,今天在诊所,我给一个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打针,她很乖,可我太紧张了,扎了两次都没扎准,看着她忍着眼泪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比针扎在自己身上还疼。
  妈妈,我真的好难过,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发誓,我一定要更努力地练习,看更多的书,向老护士多请教!我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护士,再也不要让任何一个病人因为我而多受一点痛苦!我要用我的双手,去温暖、去治愈,就像您教我的那样……”
  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姜凌念信的声音,像重锤一样,一下下地砸在空气里,也砸在耿立华的心上。
  耿立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扭曲的灵魂上。
  姜凌念完最后一句,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瞬间面无人色、如遭雷击的耿立华。
  “耿立华,听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口中会害人的实习护士,这就是你用石头砸晕、用绳子勒死的柯小雨。给小女孩扎针失败,柯小雨的内心充满自责和愧疚,她想的是如何提高技术,成为最好的护士,去温暖治愈更多的人,而不是像你臆想的那样冷漠、疏忽、不负责任。”
  姜凌将那张似乎还带着少女体温的信纸,重重拍在耿立华面前的审讯桌上,与之前赵淑芬母女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看吧,这是一条生命。和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一样,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耿立华呆呆地看着照片,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他整个人蜷缩在椅中,涕泪横流,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仿佛要把那些尖锐的话语和血淋淋的真相从脑子里抠出来。
  姜凌的话,将他披着“替天行道”外衣的懦弱、自私和卑劣,血淋淋地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柯小雨那封充满自责与理想的书信,更是给了他致命一击——他杀死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个和他女儿一样鲜活、一样有爱、一样渴望成为更好的人的生命!
  耿立华的心理防线垮了。
  那痛苦的嚎哭,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最深沉的忏悔。
  姜凌静静地看着崩溃的耿立华,收起了那张信纸。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NVr.html" title="胡六月" target="_blank">胡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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