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台基以青石垒就,半山腰上斜支而出的一枝枝干虬曲的桢楠树恰恰横卧于屋脊上,将整座越神祠掩在幽深的绿意下。
热浪翻滚,越神祠前的青石阶灼烫不已,似要将靴底生生烫穿,可随着拾阶而上,便似一步步走进了幽暗净地,登时清凉下来。
越山族平素居于鹿鸣山间,并不下山,只因山间并无宽敞平地可筑越神祠,故才在山脚择了此处修建。
平素间越神祠并无人看守,只在一年一度的正月末越神祀时,祭司才会率越山族人下到山脚,到越神祠完成祭祀仪式。
奉和在大门前住脚,命两人留在外间放风,率其余人等一并入内。
越神祠面阔五间,甫一踏进明间,众人便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驻足凝望。
明间以青砖为壁,四壁绘着一幅巨大的山魈夜宴图。山间密林,圆月之下,上百山魈聚于一处,宴木饮露。明明是极为盛大又恢弘的场景,却无端透出一股诡异与寂寥来。
整幅画面横跨四壁,山魈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笔触狂放,用色秾丽,令人不由屏息,生怕惊扰壁上山灵。
正中神坛上,塑越神真身,身高丈余,青面獠牙,微微俯首,将殿中众生相收入眼中。越神一足踏玄色麂鹿,右臂正正指向壁画上东北方向的噬月兽。宝相威严,令噬月兽面露惶恐,几欲转身奔逃。
奉和肃立在原处,后背缓缓渗上一层寒意。
点燃灯烛,凝神细辨,才发觉画中地面上横陈着一地白骨,原来画上所绘并非宴饮之乐,而是血腥至极的生灵之祀。
奉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边往西梢间行去,边打量着这鬼气森森的越神祠。
西次间内供奉着另一面目扭曲、树根缠身的木魅,壁上悬七面牛皮鼓,西梢间内则供奉着石身鸟面的石精,地面撒满细小的石块。
不知是谁啐了一口:“这地方太邪乎了。”
奉和心下赞同,难怪平素无人看守,也无人前来破坏,那方朴更敢把所谓信物藏在此处。他若是此地普通百姓,恐怕也不敢靠近此处半分。
环视西梢间一圈,奉和道:“仔细搜搜此间,不得破坏陈设。其族人长居山林不通世情,若误认我等玷污山神,恐绥宁县还要生乱。”
龙骧卫众人闻言,小心细致地将整个西梢间搜检了一遍,却毫无所获。
奉和蹙着眉头,在五间殿宇内来回踱步,凝神细看每一处可能存在端倪的地方。
龙镶卫有人提议:“不若还是直接抄检吧?把地都翻上一遍,天王老子也得现形。”
奉和摆手制止,正要伸回手,目光恰恰落在正中的神台上。
越神右臂直指壁画东北方向的噬月兽,噬月兽头扭向西,欲向西逃窜。
奉和上前两步,站至墙根下,往噬月兽西边敲击,踮脚细听,果闻第二块青砖声响不一,他使力慢慢将青砖取出,果见其后藏着一张绢帛。
将青砖塞回原处,令壁画复原,奉和方将那张绢帛打开,落入眼中的赫然是一枚绥宁县官印,通阅一遍,竟是当日绥宁县宣布将于六月加征役钱的布告。
奉和喜出望外,正欲打道回府禀告崔述,猝然之间,数十支携劲风而入的弩箭破空而来。
奉和堪堪侧身闪避,便听那些弩箭“哧哧”正中壁上山魈。
北壁登时被射出数个深坑。
越神像一只眼球被射中,羽箭穿透而过,庄严宝相蓦然消散,只留下一个诡异骇人的深洞。
第89章
◎古来有去无回的钦差也不在少数。◎
留守在外的两名龙骧卫疾退数步,踉跄跌入殿内,迅疾关上大门。
其中一人咬牙拔下左肩弩箭掷地,顾不得呼痛,先道:“对方至少有五十人。”
此队队将心头骤紧,厉喝道:“结阵。”
九人背靠背结成战阵,刀锋向外,死守殿门。
外间敌人几次突围未果,攻势暂歇,众人刚松一口气,却听得桐油泼溅之声四起。
奉和道:“必须破门突围。”
龙骧卫队将阻止道:“敌众我寡,暗箭难防,贸然出去无异于送死。”
“火势一起,也是瓮中之鳖,一个都逃不了。”
知他说得有理,横竖都是一个死字,队将深吸一口气,终是颔首同意。
殿门方启,密不透风的弩箭如黑云压顶而来,众人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格挡,也免不了纷纷挂彩。
趁敌人换箭的间隙,奉和率先纵身冲出,其余八人紧随其后。九人刚在石阶下稳住阵脚,又是一轮箭雨疾攻而至。
奉和一边格挡,一边环顾四周,厉声喝道:“混入敌阵!”
话音未落,身形疾动,他已先一步掠入敌群,其余龙骧卫紧随而上。
埋伏在殿顶的弓箭手怕伤及自己人,投鼠忌器,迫不得已暂停攻势。
守在越神祠前的伏兵见状蜂拥而上,将龙骧卫众人逼至战圈中心,举刀迎上。
敌人人多势众,九人很快被冲散,各自陷入苦战。对方招式狠绝,一言不发,既不自报家门,也不开口劝降,刀刀直取要害。
鏖战一炷香后,众人皆已身负重伤,更有两人兵刃脱手,当场被乱刀砍倒。
龙骧卫队将面沉如铁,伺机跃至奉和身侧,低声道:“你伤势较轻,身手也最好,我来开路,你先走。”
奉和不肯:“断没有独自逃命的道理。”
“证物恐怕只此一份!”
奉和咬牙,终于点头。
队将骤然暴起,疾冲上前,瞬间将一名劲敌割喉,一线血珠喷溅开来,周边绝大部分火力围攻而至。余下龙骧卫见状,也明白过来其意图,亦纷纷疾奔而至,以搏命之势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出一条血路。
“诸位恩情,定当铭记!”奉和趁机纵身冲出。
身后厮杀声震天,追兵紧咬不放,奉和一路疾奔至先前那间茅草屋。留守在内的两人闻声而出,一见情形便知不妙,当即就要赶往越神祠支援。
奉和从怀中取出那卷分毫未损的绢帛,塞给二人:“我来断后,务必亲手将此物交给崔相。”
二人见他伤重,迟疑不决,奉和冷叱:“此行死伤惨重,就是为了它。你二人未曾负伤,行动更快,更能互相掩护,还犹豫什么?”
二人凛然领命,转身疾奔而去。
奉和横刀站于林中,微眯双目,看向枝叶间泄下的炽烈日光,举袖慢慢擦拭手中的斩岳刀。
日光渐渐变得暗淡,慢慢消散于群山之后,四野像笼盖着一块正在渍染的青布,在染料缸中浸久了,慢慢沤染为墨色。
暮色之下,两名绥宁县衙的差役正厉声呵斥:“走快些,照这个脚程,还得个把时辰才能到驿站。”
王大有嬉皮笑脸地道:“差爷,这镣铐实在太沉,想快也快不起来,您要不先替小人解开脚镣,待到驿站再锁上?小人绝不敢逃。”
差役冲他一笑,挤出两道横肉,反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你倒想得美,”伸出两指捻了捻,“这都没有,谈什么条件。”打量两人一眼,斥道,“都老实点儿,别打歪主意。”
王大有被扇得耳中嗡鸣,恨恨地暗骂了一通,面上倒是赔着客气谄媚的笑。
方朴则一言不发,极安分地走着。
“走快点儿,还等着将你们移交给开阳县,好早几日回去复命。”差役又催促了一道。
话音刚落,倏然飘散来一阵白色烟雾,四人“哐当”倒地。
两条黑影倏然跃落,将两名犯人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架起王大有,两下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王大有是生生被人泼醒的,一醒来便觉察出自个儿正身处山林深处,五名黑衣人手抱宽刀盯着他,登时后脖一凉,向着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扑通”一声跪地,谄媚道:“江管事,就知道您不会放弃小人,没有雇人办事却坐视不管的道理是吧?”
他膝行向前,欲去拽那江管事的袍角,虚空横过来一柄大刀,阻断了他的去路。
他讪讪收回手:“江管事这是什么意思?”
江管事转过身来,怒目而瞪:“挑唆百姓纠斗这样的大罪,竟只判了流刑,那姓崔的又查到了稻种上,你是不是交代了什么?出卖东家以减刑是不是?”
王大有惶然辩驳:“江管事莫要诬陷小人。”说着将衣领往下拨,将颈上的可怖枷痕暴露于众,“我若出卖了东家,官府可还会对我用如此重刑?”
“怎知不是你扛不住酷刑交代了?”
“血口喷人!”王大有忽地灵光一至,猛地站起身来,逼近那江管事,质问道,“好哇!你当初不是同我说,无论判什么刑,你都有法子给我捞出来,哪怕死刑你也能找到人替,现在却问我为什么只判了流刑?”
“你当初给的那点银子,原是赏给我的烧埋钱啊!”
王大有怒目而视:“原来烂种的事是你们干的!还伪装成外地商贩,好你个姓江的,一肚子坏水,还忽悠我帮你卖命,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些话来的!”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OHT.html" title="林叙然" target="_blank">林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