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话将法令之重拔高到取信于民,董弘一时语塞,无从辩驳,堂中短暂地静了下来。
几位重臣针锋相对,并不顾忌彼此颜面,主审官刑部右侍郎薛向听了半程,对彼此立场大致有数。
以徐相为首的政事堂自然是要求从严惩治,即便查无贪墨之实,亦要重罚失职之过。
而工部自然是要想方设法保下李长定,否则日后诸多工事上若再出差池,严查下来,工部局面会比今日更难。
往小了说,这是李长定一人性命攸关的事。
往大了说,这是新朝如何处理此类事件的头一遭,此次判罚毫无疑问将成为日后参照,左右后世判决。
李长定显也是吃准了主审官的心思,接着辩道:“况三司已经查验过漕运勘合,更当明白,工部交付漕运的确是三万五千石粮。二月初十,漕船于真定县境内遇骤雨侧翻九艘,打捞未果,损三千六百石粮。二月十六日,漕船抵通宁河工所,向仓场移交工粮三万零八百七十四石。三方盖印勘合、漕运日志、沿途水驿登记册以及当日所有漕运船夫证词皆可为证。御史台要污工部贪墨,实为无稽之谈,诸位都是我朝股肱之臣,定有明鉴之能,必不会偏听偏信,被一面之词所误。”
堂审又一次陷入僵局,徐涣再次启声:“三轮堂审,久无进展,薛侍郎仍不刑讯寻突破口,是在等待什么?是畏惧董尚书之威,还是在待户部再次拨粮,漕船再次沉没?”
“徐相教训得是。”薛向略一拱手,掷签命行杖刑。
不出二十杖,李长定这文弱书生已然晕厥过去,堂审不得不中止。
“刑求五品官员至此,刑部此举实是斯文扫地!”董弘霍然起身,先一步拂袖而去。
堂审既歇,众官员皆陆续离去。
崔述并未急着走,待围在徐涣身侧寒暄的官员都散了,才起身往外,同徐涣拱手道礼:“徐相希望严惩此事?”
徐涣反问道:“你不希望如此?”
崔述默然不语。
徐涣面容沉重,叹道:“你心中在想什么,瞒不过我。此已是历朝积弊,顺宗朝后期尤甚,此次不查,便是默认昭宁年间亦要维持此定例,数十年下来,又是多少民脂民膏。然而不只工部,这是所有部曹的通病,若一击不胜,众部必然视挑事者为眼中钉,往后朝中路可就难行了。”
崔述称是:“多谢徐相提点。”
“我能提点你什么,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可你偏是个执拗的性子。”徐涣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劝道,“身在此位,没有一个决定是轻易做下的,你要想清楚。”
又提起另一事:“说来,小女下月生辰将至。”
“徐公厚爱,本不当辞。”崔述换了私下称呼,“但徐公亦清楚,前路难行,圣上态度未明,实是风险重重,万不敢祸及令嫒。”
徐涣一笑:“也好。先前你虽为朝堂新秀,又有崔家门庭做后盾,但还不算太过招眼,成姻亲之好并不会起太大波澜。如今你受圣上看重,这般年纪便获准入政事堂,倒是我徐家不敢高攀了。”
“徐公此言折煞我,只是如今两家若再结姻亲,私下易被非议,万不敢辱徐公官声清誉。”崔述再拜致歉。
徐涣一笑置之,先行离去。
崔述正要提步,却听役吏来请:“崔少师留步,薛侍郎有事想请教。”
再入刑部内署,却已是客,众人皆待他客客气气,薛向迟来盏茶功夫,歉然道:“实是怕李长定那弱书生死在狱里,不得不赶紧交代延医问药,故耽误了些功夫,还望崔少师见谅。”
崔述开门见山:“薛侍郎为何故意中止今日鞫谳?我在刑部待过两年,堂审之时,为获证词,役班会令犯者痛不欲生,却绝不会不到二十杖便将人打昏过去,显是获堂官授意方敢如此。”
“断逃不过崔少师火眼金睛。”薛向道,“下官有惑未解,刑讯无益,但碍于朝臣皆在,不敢徇私,故出此下策。”
“薛侍郎乃永定侯府长子,出身高贵,官途亨通,自从调迁入刑部以来,听闻做事颇有些雷霆手段,私底下被刑部小官戏称作鹰吏,怎今日会惧区区一个工部尚书?”
薛向不屑道:“我如何会惧一介老匹夫?我敢放狂言在此,即便今日堂下受审之人是你崔少师甚或徐相,既落到我手里,该打的板子我也一下不会少。”
崔述没忍住笑了一声。
薛向这才道:“今日暂停鞫谳,请崔少师留步,实是因为此案难断,想请崔少师相助。”
说着捧出一沓卷宗,同崔述道:“行船漂没近一成,实是巨大损耗,然确如李长定所言,无论是漕运勘合还是漕运日志,乃至真定县报案记录,皆可证明此言不虚,确因沉船漂没三千六百石粮。”
“凡有贪墨,至少应当有贪墨之物存世,然百般查访,却无一丝踪迹,若非真湮没在了漕河里,这三千六百石粮,装船尚需九艘,难道还能长了翅膀凭空消失了不成?”
薛向手抚在卷宗上,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崔述:“除非问题出在崔少师所辖的户部。若当初户部拨粮,本就不足三万五千石呢?”
第47章
◎怕我失本心,还是怕我被牵连?◎
“若当初户部拨粮,本就不足三万五千石呢?户部和工部沆瀣一气,共同作伪,伪造假勘合,实际在京郊装上漕船的粮本就只有三万石,再加上行船过程中的鼠雀之害及潮灾,最终交付到通宁河工事上的只有三万石粮,且如何也找不出凭空消失的剩余五千石粮,岂非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崔述执杯的手滞了一息,侧头看向薛向,语气平平:“依薛侍郎此言,我户部有莫大的嫌疑?”
“崔少师虽暂领户部事,但户部尚书职暂且空悬,所任不过左侍郎职,严格来讲,算不得户部真正意义上的堂官,不必为下官一句猜测之言义愤填膺。”
“虽官阶有欠,但主事一日,担责一日。薛侍郎若当真疑心户部,大可上疏请圣上下旨,捕我入狱,今日如何审李长定,明日便可如何审我,不必在此假言试探。”
“崔少师说笑,您是御前新贵,更任太子少师,举朝上下皆知您日后必位极人臣,下官再蠢,也不会在此时轻率冒犯。”
薛向有意停顿了少顷,意味深长地道:“但这确是最有可能的解释,况且户部人多事杂,崔少师驭下偶有疏漏也属正常。下官不才,还请崔少师命属官多加配合,下官必将此事彻查到底。”
“如此方不负鹰吏之名,我在户部静候佳音。”
崔述提步要走,却被薛向叫住,递来一沓卷宗:“若崔少师有心,不妨主动替户部洗清嫌疑。”
厚厚的两册,分量不轻,看着便有些沉甸甸。
“这是要让我帮刑部查案?”崔述斜乜薛向一眼。
“不敢托大,只是崔少师若愿,自然皆大欢喜。”
崔述迟疑须臾,伸手接过这两本厚约两寸的簿册,起身离开这压抑逼仄的刑部内署。
三日间,他将这两本册子不离身地带着。
案情陷入胶着,工部官员接连上疏,称按《永昌律》,赃证俱全而拒不认罪者方可刑讯,眼下无凭无据,刑部却令五品官未定罪而濒死,有违国法。如今案件既然并无进展,便当开释并悯恤起复,万不能一错再错。
或许是受众臣施压,明光殿近来不曾有旨意传出,倒有些要顺着朝臣请愿借坡下驴的意思。
若再无进展,显然此案要不了了之,以降罪主审官薛向、贬谪御史作结。
这日堂议时,政事堂内部已有分歧,已有老臣提议让崔述提前准备下一拨粮饷,以备再拨工部运往通宁河工所,更有两人含沙射影地指摘,说不定待薛向查实此事后,户部到底由谁做主还难定。
议事散后,已近晌午,崔述并未回户部官署坐堂,反而沿千步廊向北,往明德殿中去。
早课已歇,齐延回宫用膳小憩,这时辰明德殿中一片静寂,他至偏殿静坐了片刻,重新翻看起薛向给他的两本簿册来。
这显是此次案件中最重要的证物,但三日过去,薛向已将重点侦查方向换到了户部,不曾遣人来取。
闲来无事,崔述再次仔细翻阅了一遍。
其中薄的一册是此次各处交接的公文,各衙门勘合用印签名皆无错漏,与真定县交来的报案并当日搜查记录,各家之言一一印证,除非能天降神力,晒干漕河,清出河底残粮重新计量,否则断无法找出破绽,的确是一桩悬案。
难怪乎当日薛向会疑户部,除里应外合共同作假外,以目前的证据,断无法坐实贪墨之说,最多只能定工部和发运司一个调运不力之罪。
他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聚精会神地继续翻阅起那本更厚的册子来。
先前憋闷,他进门时将窗支开了些。敞得久了,春寒侵身,他复又咳了几声,肺腑皆颤,正欲起身关窗,却听见门被轻叩了一下,有人轻唤:“崔少师?”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OHT.html" title="林叙然" target="_blank">林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