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周缨跟在他身后往内走去,心里仍在思考他方才的话,不经意间听到他问:“你打算何日同夫人提起此事?”
“待结果出来吧,若中了自然不提,若没中,我也收拾收拾自谋生路去。总之,这崔府我是待不下去了。”
这话带几分揶揄之意,崔述一笑:“入选自不在话下。”
“怎么说?”
“我看过题。”崔述大步往前,“你的水准,我还算略知一二。”
周缨一愣:“那你岂非帮我作弊?”
“我同你泄过题?”崔述鼻间逸出一声轻笑,“方才等你无聊,让束关进去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而已,那时已近尾声。”
周缨“哦”了一声,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却忽然住脚,沉声叮嘱道:“宫中不便,早些收拾。你今日就算出师了,往后,道阻且长,我就不再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荀子》
第37章
◎她平和、清醒地睇望前路。◎
第一场冬雨疏疏落落地洒下来,景运门外张贴布告,周缨成功入选,当于三日后入宫。
离别之日,檐雨成线,周缨携精心准备的礼物上门辞别崔家众人。
韦湘听闻时诧异不已,平复下来后,吩咐蒋萱赶紧让绣娘准备些贴身衣物让她带着,又单独留下她叙了一轮话,话里颇有些嗔怪的意味:“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悄无声息地就办了,也不与我们通个气,便是当真有这心思,多个人帮衬也是好的。”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赔笑道:“原也只是偶然看到布告,想着去凑个热闹,觉得多半不能入选,便没有提前说明,还望夫人见谅。”
韦湘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宫闱之中,诸事不由己身,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三郎如今帮你除个名倒不算难事。”
见她不应声,以为她心生悔意,韦湘又说:“圣上登极,开恩赦宫人出宫,但终究只是这一朝的规矩,焉知往后又是何光景?困守宫墙,终此一生,便是你想要的?再者……你觉得三郎这人如何?”
对于前一问,周缨避而不答。
对于后一问,她起先讶异于韦夫人竟存有这样的心思,后来却只是想起那盏九转莲花灯,以及那垂梁的白幔与雅淡的茶香,于是说:“自然是极好的。崔三郎于我,有再造之恩,此生定不敢负。日后宫闱之中,若我能有几分造化,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韦夫人不要客气。”
韦湘何等聪慧,知周缨听出了自个儿的言下之意,也明白她当真不愿,虽说有憾,但到底不能勉强,只好嘱咐她往后好生照顾自己,又说待崔公回来,会代她转达此事,不必为此介怀。
周缨同她拜别,从澄思堂出来,撑伞行至漱音苑,蕴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看雨,瞧见她进来,喜得趿着鞋便迎出来:“周缨姐姐怎么冒雨过来了,我倒想过去找你玩,但又犯了懒,正说等雨停了再过去。”
周缨收好伞,将一只云纹螺钿漆木嵌宝匣递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蕴真乐道:“这般精致,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打开见是一枚桃花碧玺佩,入手温润,细看是极为通透的质地,贵而不奢,颇有雅趣,斜着眼睨她,“这太贵重了些,近日有喜事缠身?”
“喜事倒算不上。”周缨同她笑笑,正色道,“蕴真,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什么意思?”蕴真将碧玺佩放回匣中,不解道,“姐姐要去哪里?这里住着不好么?”
周缨很平和地道:“我参与了女官的选擢,侥幸通过,午后就要入宫了。”
“你要入宫做女官?”蕴真眼圈儿红了一圈,眼泪珠子啪地坠下来,落在那枚碧玺佩上,几近语无伦次地道,“你便是要去别的地方自谋营生也好,我还能常去看看你,你去那样的地方……周缨姐姐,你叫我往后怎么办?我若想你了……”
周缨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往后若有机会,我会设法出来看看你的。你若有机会进宫,咱们也总有机缘能够遇见。”
“说着轻松,哪有那么容易?”
“我不会食言的。”
蕴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想好了?”
“事到如今,临阵退缩,便是视皇家威严于无物了,是必去不可的。驭风也要托付给你,劳你多多照顾。”
“那三哥知道么?他上值去了,你午后便要走的话,”她说着站起身来,叫丫鬟去传小厮进来,“我叫人速去给他传个话,他定会赶回来,你等等。”
周缨低眉敛目,含糊地说:“他知道的,交代过不会送我了。”
蕴真倏然动怒:“你有事惯只叫他知道,全不肯同我商量,临到头了才告知我这么一声,我还说些什么,你自去吧,左右往后也不得见,我不与你再费口舌。驭风我自会替你养好,只当它没有过这般无情的主人。”说罢趿着鞋重重地走回里屋。
朝夕相伴将近一载,到底动了几分真心,周缨闭眼,将哽咽之意强压下去,又站了片刻,才平静道:“蕴真,其实我羡慕你良多。”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风吹帘动,辞别之人随风而去,被檐角坠下的雨水雾了踪迹。
果不见她追进来宽慰,蕴真气得更加厉害,一跺脚便要动怒,却又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踅回明间,将那碧玺佩拿至手中反复观摩,命丫鬟取来一只紫檀嵌玉匣,一股脑儿地把自个儿的珍宝首饰装了大半进去,气势汹汹地交给丫鬟:“你拿去给她,说这是我的回礼,她若不肯收,你就说,叫她这辈子只作不认识我。”
丫鬟不敢违逆,巴巴地捧着箱奁去了怡园,不多时,又原封不动地抱了回来。
蕴真怒极:“她当真不肯收?”
“周姑娘说太贵重了,她受不起。”
“只许她送我这般珍贵的物件,倒不许我赠她临别礼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蕴真接过箱奁便往外走,丫鬟劝道:“婢子回时,门上已在套车了,周姑娘此时怕已出了若华门。”
蕴真将箱奁重重往桌上一摔:“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去做女官?三哥知道竟也不拦?从今往后,我只作不曾识得这个人。”
这“咚”的一声,似隔着车壁敲在周缨心上,令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掀帘往外望去。
帘外冬雨绵绵,她便在这细雨萧疏中离开寓居十月有余的崔府,迈向万仞宫墙后全然陌生、无可预料的道路。
然而她的心情却无比平静。
她并不觉得宫墙可畏。
她不是如史书上的红颜枯骨那般,被裹挟着走进这如洪流般的深宫。
她平和、清醒地睇望前路,从容而心甘情愿地走进这未知与暗潮。
车至景运门,束关下马候在一侧,周缨行李依旧不多,一只西番莲纹样的瘪布包袱便囊括了她过往的近十七载岁月,她福身向束关致谢:“自平山至棠县再至玉京,劳君一路照拂,无以为报,多谢。”
束关将车辕上的包袱递给她,同她道别:“周姑娘客气,往后珍重。”
两人相揖作别,束关收紧缰绳正欲离开,周缨忽地唤住他:“劳烦给你家郎君带个话。”顿了须臾,才接道,“来玉京这一年半,是迄今为止,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替我向他道个谢。”
待青帷马车消失在雾茫茫的雨帘后,周缨才收回目光,撑着一柄竹骨伞走进门后的庑房中,交完身验,不多时,一名宫娥上前引她进去。
她便这般,在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午后,安然地走进巍峨宫墙之内。
第38章
◎早些想好去处。◎
沿着夹道往里走,宫娥同她交代此处规矩:“外朝官员朝会、受召都要途经此处。平素女官不走此道,不会出现在外朝,但若偶因差使至此,遇外朝官员,需避至巷道,不可冲撞,若避让不及,则需停下相拜。”
周缨稍稍回头,望向门后东廊下那排肃穆的值房,此乃政事堂办公之地,凡天下政令皆于此处形成,呈至御案,尔后成诏,颁于四海,施以四方。
她收回目光,恭谨地随宫娥进入内廷,拐进一条古旧的永巷,再行盏茶功夫,进入一处低矮的庑房,那宫娥道:“本次入选共四十二人,以后都会留在内廷,但要先于此处学习宫规章程一月,一月之后再行考校,根据结果分配至六尚做女史,再三月后由各尚局正根据表现授以合适的品秩,若再有优秀些的,能得中宫青眼,会有更好的机缘。今日先行歇息,自明日起,各尚女官会轮流来授课。”
周缨被引至东侧一间寝屋内,到时屋中已有一人,那人一见她进来,打量一眼,语气自带熟稔:“我叫沈思宁,你呢?”
周缨客气回过,沈思宁笑道:“原来是你,放榜你刚好在我前头诶。”说着递过来一碟莹白如雪飘着甜香的杏花糕,“咱们也算有缘,请你吃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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