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晨时分,净波门外仍旧一片阒寂,风拂书页,带起沙沙轻响。
周缨微微埋首,不过须臾,又抬起头直视崔述,眸中似有亮光。
“好了,你不必答了,我知晓了。”崔述神色比平常还要肃然,声音也透出一丝庄重,“既是你自己要学,而非旁人逼迫,今日这话,你便记到心里,倘若往后我问起时你忘了,便不必继续。”
他如此郑重,周缨心中平添几分紧张,眼珠子转了几圈,终又看回那本书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读书之道,非一日之功,今日开了这头,切忌半途而废。”崔述放慢语速,直视着她的眼睛,缓慢而郑重地说,“读书既是件乐事,也是件苦事,或许并非如你在门外时所想的那般轻松与有趣。
“再者,学之一道,有快有慢,各有不同,你未必会很快取得预想中的进益。
“一旦入此道,望你能做个恒毅之人,不计眼前得失,只管用心。
“丑话在先,往后每日卯时到书房,风雨不误,若有一日懈怠,便不必再来。”
“好。”周缨平视前方,目光虚虚透过窗棂,落在那堵斑驳的土墙上。
崔述将那两本册子搁至案上,右手轻抚其上。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修长,瘦直,骨节分明,握笔之处虽有薄茧,但不减其色,反添一段可供遐想的经历,不免使人多看一眼。
周缨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识地绞紧。
她的手是做惯了农活的手,虽自平山县启程后,便再没做过粗活,但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却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弥,掌心依旧粗糙,虎口上残存着与镰刀柄与锄柄长年亲密而致的厚茧。
“我空暇不多,识字练字并为一课,待你能将常用字识全写会,便教你从简单的书读起。至于书法上能否有些造诣,则靠你自行用功领悟。”
崔述站至周缨身侧,执起一只莲叶砚滴往砚台中注水,墨锭在砚台中逐渐化成墨汁,淡淡的墨香四溢开来。
“为学之初,多看多练。”
羊毫蘸墨,于纸上落下“周缨”二字。
“识字并非识音会形懂义即可,字之结构亦是重之中重。”崔述将笔搁于笔枕上,说道,“你明明记得这字是何模样,却写不出正确的字形来,盖因不懂此字结构。”
崔述重新执起笔,将二字拆分成最为基础的笔画,同她细细讲来,再将笔画辅以结构,最终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字。
周缨坐在椅中,微微侧身看他挽袖落笔,心在胸腔中隐隐跳跃。
羊毫被递至她身前,崔述道:“学之初,模仿始,你来试试。”
周缨踯躅片刻,接过笔来,回忆着他握笔的姿势,摆出相同模样。
将要落笔时,崔述突然伸手过来,左手掌住笔杆,右手触上她的手指,调整她握笔的姿势与距离。
周缨身子微僵,余光将他几要贴近自个儿脸颊的侧脸收入眼中,不自在地收回视线,坐正身子,集中注意力于手中之笔,待他撤回手,提笔模仿着勾画字形。
崔述站在一旁看着,待她临摹了十遍,悻悻放笔,惶惑地瞅着纸上那忽轻忽重的笔迹和歪歪斜斜的笔画,才说:“初学写字,控笔自然困难,不必沮丧。你花费多少精力,日后都会于纸上一览无余。”
周缨侧头看他,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便重新拿起笔,继续描摹起来。
断断续续地将这二字写了数十遍,人乏灯倦,周缨挺直的脊背微弯了半分,崔述阅过纸上勉强成形的字,屈指在案沿轻扣两下,说:“你读书习字得晚——”
此话被她截断:“年纪大,便不当学么?”
周缨微鼓着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崔述唇微弯,旋即正色道:“晚自有晚的好处,精力与自控力自然比孩提要强些。初开蒙进学的孩童一日能学十字便已不错,你既整日无所事事,我今日便定下规矩,先教你简单易学之字,一日五十字,后面学复杂的,可以降为三十。”
周缨尚不知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懵懂点了下头。
“会音,辨义,拆解,抄写,一字少于百遍,算不得学会,更不能记牢。”崔述看向即将大敞的天色,心说虽有些揠苗助长,但她这样的心性,应当扛得住,便将那两本书册拿过,翻开来,逐字同她细细讲解。
连解十字,周缨尚还可以招架,再继续往下,最前面的便已忘得七零八落,她至此才知这话说来轻巧,但要真正做到并不易,自个儿也非天赋卓绝之徒,只得强逼自己重新聚起所有精力,竖着耳朵听崔述讲解,试图把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字都记到心里。
直至天光大亮,奉和来叫二人吃饭,今日早课才算结束。
周缨揉着手腕随崔述往外走,慨叹道:“往常看你们读书人,总觉得神气,羡慕得很,这样看来也不很容易。”
崔述顿住脚,说:“识字不过开端,真读起书来,书山文海,非一日之功。若无恒心,不如趁早放弃,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莫瞧不起人。”周缨跟在他身后,一不留神撞到他背上,揉着额头小声嘀咕,“待我学会,定叫你心服口服地收回这话。”
“好。”崔述负手走在前头,风里传来一丝轻微的笑意。
第24章
◎未历其境,难知其执。◎
连日晴阳,午后地上似铺着一层热浪,周缨被院内的石砖烫得加快了步子。
她走向墙根处的石井,转动辘轳上的木柄,将绳索收紧,一只被麻绳缠绕固定的西瓜冒出井沿,周缨解开绳索,将冰凉的西瓜拿回厨房,取一半去皮切成小块,端至书房门外,轻轻叩了叩门。
奉和侍立在侧打扇,满耳充斥着聒噪的蝉鸣,心生烦躁。
崔述恍若未闻,运笔飞快,全然未觉,奉和只好提醒道:“周姑娘来了。”
“这时候,她来做什么?”崔述头也未抬,“请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周缨端着漆盘进来,奉和忙迎上去接过,口中说着:“周姑娘费心,郎君不大爱吃瓜果,这大热的天,还是多歇着。”说罢瞧见漆盘上方冒着丝丝白汽,咧着嘴将漆盘放至案缘,“这瞧着倒还解暑,郎君尝尝。”
崔述没接话,奉和又转头同周缨搭话:“姑娘用井水镇的?”
“乡下没有冰窖,大家夏日里都是用井水镇瓜果。”周缨点头,“我还打了桶水镇着些李子,想吃便去厨房取,我先出去,不打搅了。”
周缨侧身往外走,余光瞥见崔述执箸取过一片,浅浅尝了一小口,似觉得还算香甜,又埋头咬了一口,她转头笑着同奉和说:“我给束关送些去,厨房里还有多的,若不够自己去取。”
“好嘞。”奉和一口咬下一大块,笑说,“也不比冰湃的差,不坏肠胃,又还凉快。”
周缨带上门,连绵不休的蝉鸣没了门窗的阻隔,愈发无法无天,震得她脑仁儿一阵一阵的疼。
给束关也送完瓜回来,她从灶下找出三根长约一尺的细竹竿,用麻藤将其依次首尾相连绑好,再用竹篾卷成竹圈插入竹管末端固定,随即拿着这根长竹竿四处走动,将好不容易寻觅到的蛛网搅缠在末端的竹圈上。
待蛛网渐趋细密,周缨用两指试了试粘性,踏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走进院中,站至书房门口的榆树下。
丝毫没有察觉的知了仍旧扯着嗓子发出尖利的叫喊,周缨逡巡树干一周,迅即出手,“啪”地将缠着蛛网的竹圈盖至树干上,蝉鸣声戛然而止。
周缨收回竹竿,将落网的夏蝉扯下扔进竿尾系着的麻袋中束好口,再度警惕地盯着树上的动静。
折腾一刻多钟,这棵榆树上的知了被连根拔起,周缨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打来一桶清水,用瓢往院中泼水降温,做完这一切,才悄无声息地撤出庭院。
榆树树荫掩映下的窗畔,崔述沉默着收回目光。
重新回到书案后头,又提笔演算了一炷香|功夫,他才将笔搁下,推开门走至廊下,侵袭的热浪与刺眼的日光令他虚虚闭眼。
“今年不在家中,又兼要隐瞒行踪,不好叫人日日送冰,委屈郎君了。”奉和跟出来说。
“无碍,一切从简即可。”
奉和又说:“郎君打算何时出手?朝中官员独郑副使与您最为熟悉,等料理了他,想必再难有人发现您在暗处,应当可以松懈片刻,届时我再安排人送冰过来。”
“暂且不急,眼下汛期,防汛赈灾之事更为紧要。”
“便宜那狗东西了,郎君拿他当挚友,他倒好,使阴招不说,还派道全那等小人去刺杀您,若非周姑娘阴差阳错相助,叫他早几日找到郎君,我和束关未必赶得上。”
奉和忿忿不平,崔述却不以为意,视线随着厨房窗棂边灵活的身影左右移动,提步从廊下走过去,停在菱花窗下。
屋中人并无察觉,躬身将竹篓里的细土洒在灶后青砖上,铺出一块尺余见方的土层,又继续往上撒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直至厚约半寸,才歪着头看了一阵,擦了擦额角的汗,拾起一旁的树枝在其上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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