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趁这段时间将自个儿拾掇好,甚至还慢悠悠地烫了个脚,才端了碗一直煨着的粥回到屋中。
他已将中衣大体烤干,正拿破旧的外衣蘸了水,单手擦拭着镣铐上沾染的污泥。
周缨沉默地站在门口,等他忙活完,才扶他坐上榻,用棉被盖住他胸口以下,将粥碗递过来:“喝吧,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
崔述手微顿了下,执勺说了声“劳驾”,也不忸怩,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连落难时喝上一碗果腹的白粥,他都极有教养与礼数。
他只有单手能动,周缨替他端着碗,注视着他的动作,没忍住一哂:“也不是不饿,肉包子打狗,惯来有去无回,何必?”
崔述执勺的手一顿,笑说:“万物有灵。”
周缨轻嗤:“算你走运,这个肉包子倒还算有去有回。若不是黑豆非要引我去找你,按衙役找过来的时间,你即便能侥幸保住性命,也必然冻坏身子。”
其实他坠崖前已经服过药,只是撞击产生的眩晕太过猛烈,才一时陷入昏迷,就算不遇到此女,他也必然不至于被冻毙于山野,稍晚些也会在药效作用下醒来,并找到暂避之所,静待救兵,否则他不会出此下策,拿自个儿性命当儿戏。
只是若不遇上此女,因为受伤,他的处境确实会难上许多,这一人一犬的出现,的确算得上上天助他。
“总归,还是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周缨不领这份客套的情,只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你看着便是富贵人家做派,想必不至于骗我。”说罢又问,“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吗?”
冷不丁地听她发问,崔述停下生涩的动作,抬头看她一眼,老老实实地交代:“大的摔伤有两处,在左腿和右手上,还能活动这么久,应当没有伤及肺腑,先前应该只是受了冻。”
“你的家人在哪里?你确定他们能找到这里来?需不需要我帮你送个信?”
崔述迟疑了下,说:“官差还没撤走,你去送信会有危险,且先等上几日吧。不过是暂时出了些意外,必然会来的。”
他说得这般笃定,周缨没再继续追问,只道:“你既然犯下大罪,就算家人寻过来,难道就能保下你?官府就不会继续追查了?”
“这你不必管。”
“我是不想管,不过是怕白忙活一场,自然忍不住问问。”周缨转头看他,将话挑明,“你打算给我多少报酬?”
“你想要多少?”
周缨没说话。
他补充道:“都可以的,你尽管开口。”
周缨先是诧异,随即唇角溢出笑意,又意识到失态,刻意板着脸问:“真的都可以?”
“嗯。你肯搭上性命救我,我自不会骗你。”
“我要八十两。”她说得斩钉截铁,气势十足,生怕他反悔。
碗沿冒着白汽,崔述垂眼,掩下心底的错愕。
见他不说话,周缨微抿下唇,忐忑地问:“那五十两行么?”
她试图同他讲道理:“真的不能再少了,我担惊受怕了大半日。何况这事风险这么大,虽然你说官府找不到人也就算了,但也不是没有败露的可能,一露马脚我说不定连小命都保不住,何况你这话还有可能是骗我。若你家人来之前就事发了,我岂不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还得搭上条命。”
活脱脱一副既贪财又贪生的小人嘴脸。
崔述仔细地端量着她。
她斟酌半日,先前的欣喜消散得无影无踪,声音压得低低的,颇有些祈求的意味:“我看得出来,你家底当真丰厚,便不要同我计较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今日官差因雪停临时改变押解路线,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出,以至于让亲随埋伏错了地方,他这才迫不得已以身犯险,以便金蝉脱壳。
其他人又怎会料事如神,知晓今日之变,安排好人来设计他,还是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何况,方才廖廖几句,他已断定,这姑娘确是急需钱财,才见财起意愿担风险救他,这局面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这姑娘毕竟出身卑微,连漫天要价都不曾,为了这区区五十两的酬劳竟如此低声下气。
崔述将前因后果理清楚,便知即使此女还算镇静缜密,也不过是巧合,此地应当安全,此女也无其他心思,于是应道:“好。八十两便八十两,不会短你的,放心。”
周缨搓了搓垂在身侧的右手,腮帮微鼓,连带着脸庞看起来也圆润了些。
崔述看了片刻,淡笑着问:“你年纪还不大吧?”
周缨闻言,只当自个儿方才那副模样受了奚落,眉头微敛,冷硬地催促:“还吃不吃了?快点。”
“好。”崔述收了笑意,埋首将这碗白粥加速咽下肚。
周缨收走碗,不多时拿着个灌好的汤婆子回来,塞进他被窝中,余光瞥见窗纸一角裂了条细缝,便从柜中寻出一卷厚毡布,用针线固定住,将窗户全部封死。
“隔壁有人,动静轻一点。”周缨端走炭火,吹灭灯盏,拿盆装了脏衣出门,在外头落了锁。
今夜无月,她不舍得点灯,借着瓦上的雪光照亮,将他的衣物鞋袜悉数浸湿,搓上皂角,反复清洗了三四遍,拧干水在竹竿上晾好。
等滴完水,周缨将灶膛中的红炭夹出来堆在一处,罩上镂空的竹制熏笼,把衣物平铺在上,以便烘干。
劳累了一整日,又兼提心吊胆,身体已到了极限,倦意瞬间涌来,周缨只觉眼皮沉重得很,再支撑不住,摸黑走到杜氏房中,悄悄爬上榻。
才刚刚躺下,杜氏就尖嚷起来:“出去,快出去。”
周缨坐起来,无奈地看她一眼,连声应道“好好好”,退回厨房,取来日间那件脏污的粗布袄子铺在灶下,蜷成一团,和衣而眠。
第4章
◎她得赌这一把。◎
冬日夜寒,周缨在翌日卯时被冻醒,发觉鼻塞得厉害,烧热水烫了半天,方才松缓下来。
做好三人的早饭,喂完家禽,天色尚早,周缨到后院中取了块长两尺宽一尺的木板,借着蒙蒙亮的天色,将边缘锯平,又寻来几根木块,用钉子固定到四角,做成一张简易的小几。
修整齐平桌脚,再清洗干净,擦干水渍,放在洗衣石上晾着,周缨看着还算满意,才回到厨房端上热水去服侍杜氏起床,和她一起吃完早饭。
周缨边收拾碗筷,边同杜氏交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来问你的话,你一定要说昨日我从集上回来后,一整日都没有出去过。”
杜氏面露疑惑之色。
“阿娘,你听懂了吗?”周缨耐心地再问了一遍。
杜氏迷茫地点了下头,依旧没吭声。
周缨将碗筷搁回灶台上,单手拎着那张小桌回到自个儿屋中。
门锁一开,黑豆先一步蹿进来,周缨险些被绊倒,拿脚尖在它肚子上虚虚踢了一脚。
这一连串动静不小,崔述却没起身,仍旧躺着。
“不早了,起来吃饭。”
周缨将碗放至柜上,取过半卷麻布,靠墙坐下来,将桌脚架在腿上,用麻布将桌面包裹起来,拿针线固定住。
“你在做什么?”崔述勉强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往这边看过来。
“做得粗糙,有点毛刺,容易伤手。”说话间,她已拿剪刀绞断了线,左手拿着桌过来,另一只手则试图把他扶起来。
手刚伸过来,便瞧见他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怎么了?”
“有点烧,不碍事。”崔述试图单手撑着坐起来,腰腹一用力,眉间顿时蹙成一团,斗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行了。”周缨伸手虚拦一下,去触他额头,烫得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再同他说话,他已经迷迷糊糊地不怎么应声了,显然方才那一遭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昨夜见他精神尚可,还以为及时得救没有大碍,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这场冻雪的威力。
周缨心头扑通直跳,取来浸过凉水的帕子,敷在他额上。
反复几次,仍不见效,而他已烧得不省人事了。
周缨退出门来,环视周围一圈,一日夜下来,人畜来回走动,地上积雪已融了大半,残存的实在是有些脏,独独瓦上薄雪尚还算干净。
她扛来竹梯,爬上去采了半盆雪下来,用布兜了一抔,压实了系在崔述额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立竿见影,他皱成一团的眉头舒缓不少。
不多时,雪融了些许,化成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滑落,周缨拿帕子替他擦干,又换一捧新雪覆在他额上,瞧见他似乎又好受了些,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周缨在床前来回踱步,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伸手绕过他肩侧,将床榻角落的干草掀起一角,取出一个绣着腊梅的半旧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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