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啊,你看看你,”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语气里充满了被自己背叛的恼怒,“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
  甲板上,咖啡厅的服务员看见那对奇怪的“兄妹”又回来了。
  这一次,是年轻的小姐走在前面,她径直走向柜台,认真地看着菜单。她的同伴,那个气质阴沉的俄罗斯男人,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江愿点上一壶格鲁吉亚红茶,热巧克力和几块黑麦列巴,并特意嘱咐服务员将切好的列巴,抹上蒜泥和橄榄油烤香,装进打包盒。
  他们又坐回了之前的位置。
  天色渐渐暗下来,甲板上的灯光一盏盏亮起,乳白色的灯泡挂在铁索之间,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不远处,晚间露天剧场正在放映。
  投影幕布上,与江愿有七分相似的女演员,身穿亮片白裙,麦克风握在胸前,灯光洒在她湿润的眼角。她站在一九八九年的东京巨蛋舞台中央,声音带着颤抖:“大家,请永远爱我吧!”
  台下人潮如海,荧光棒挥舞成星河,呼喊与掌声如翻滚成浪,连甲板上的夜风也被这份狂热烘烤得发烫。
  江愿怔怔望着屏幕里,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
  服务员很快端上一壶新沏的红茶和一杯堆满棉花糖的热巧克力。江愿看着服务员走远,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瓷杯,吹了吹,才抬起眼,平静地对费奥多尔下达了新的指令。
  “费奥多尔,永远不要伤害我,也不要试图耍任何的花招。”
  费奥多尔阴测测地盯着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一言不发,身体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最后,”江愿将一杯刚倒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他压抑着怒火的脸,“把这杯茶喝了,然后去船长室,命令他们返航,回横滨港自首吧。”
  他眼中是风暴欲来的恐怖,仿佛要将她看穿。许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锁链在摩擦:“哦?这是在干什么?”
  江愿轻轻叹息:“让我来猜猜看,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恨不得立刻杀死我,又必须得像狗一样听话,难受坏了吧?”
  她狡黠地弯起眼,凑近低声道,“给你一个提示好了,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算保镖再厉害,也不可能24小时滴水不漏地看着我。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成功绑架过我。既然成功了,把我丢给随便哪个小喽啰看住就可以了,为什么港口黑手党,一定要太宰先生亲自来看住我呢?”
  费奥多尔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投影幕布上,画面中的女人与眼前的少女微妙地重叠——神情、轮廓、发出命令时骄纵的声音。
  他终于想通了一直被他忽略的烦躁情绪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他低声说,原本的怒意竟然瞬间消散,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女,语气里竟听不出一丝失败的颓丧,反而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他回忆了一下:“36次?”
  “68次……”江愿咬着牙,“费奥多尔,你无需感到自卑。”
  费奥多尔点点头,低声笑起来。
  江愿也跟着他笑,一时之间气氛十分融洽。
  她十分享受这种权利颠倒的感觉,琥珀色的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忽然向前倾身,手指不客气地狠狠弹了下他的额头。
  在费奥多尔震惊的眼神里,她凶狠地命令道:“看什么看。倒茶。”
  ……
  邮轮响起了绵长而急促的汽笛声,巨大的船身开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缓缓调转方向。船上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涌到甲板上,茫然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
  邮轮,正在返航。
  四小时后,已是深夜。伊卡洛斯号重新靠上了横滨的港口。码头上灯火通明,仿佛白昼,密密麻麻的军警荷枪实弹,将整艘船包围得水泄不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缓缓靠岸的邮轮。
  江愿走下舷梯,她手里拿着一副连赢费奥多尔三十几次的扑克牌,回过头,看着层层军警将枪支对准了她身后那个脸色阴沉得可怕的男人。
  她想起了什么,学着太宰治装模作样,继续落井下石:“从巴拿马再到俄罗斯,这个构想非常宏大,不过它通常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偷渡。”
  她将外卖的纸袋,轻轻挂在他那只戴着手铐的手上:“费奥多尔,这个带着下葬的时候吃,好好照顾自己。”
  第25章 十四行诗的少女
  江愿重新踏上横滨港的码头,目光穿过密不透风的军警武装车,一眼就望到了她思念的青年。
  太宰治独自立在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下。昏黄的光描摹出他清瘦颀长的身形,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唯有那双鸢色的眼眸,仿佛两点遥远的星火,静静凝望着她。
  江愿心跳漏了一拍,迈开的步子一滞。
  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两只正常行走的腿忽然瘸了,以一种惹人怜爱的做作姿态,一寸寸挪到他面前。
  不等他开口,她就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猫,委屈地蹭进他怀里,引着他去看自己小腿上的烫伤。瓷白细腻的肌肤上,一片被滚水烫出的红痕赫然在目,边缘已冒起几个透明的水泡。
  她本是存了七分演戏三分卖弄的心思,可当抬眸时,却见太宰治肩上覆着一层薄露。那是深秋海港的昼夜温差留下的湿冷痕迹,为了等候一艘不知何时能回航的邮轮,从黄昏到午夜。
  她鼻尖一酸,雾蒙蒙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盈满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太宰治沉默地凝视着她腿上的伤痕,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臂一收,单手将她抱起。
  身体骤然悬空,江愿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颈,脸颊埋进那温凉的肩窝。压抑的委屈与后怕在心底翻涌不歇,泪水无声地渗出,濡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去医院吗?”她闷闷地问,声音里仍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却悄悄亮了起来。
  “不去。”他淡淡回应。
  江愿本是个精力极盛的少女,却也架不住与恐怖分子数日朝夕相处带来的精神损耗。她没有再追问太宰治要带她去往何处,只知道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包裹着她,绷紧的心弦一寸寸松懈,排山倒海的倦意便席卷而至。
  没过多久,她蜷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再次醒来时,耳边是钥匙探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江愿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仍被太宰治抱着。他们正站在一栋传统的日式一户建门前。
  这里是横滨一处宁静的居民区,家家户户的窗棂只零星亮着几盏微弱灯火,远处传来犬吠与电车驶过铁轨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安逸的生活气息。
  “咔哒”一声,门开了。
  恰在此时,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位眼神锃亮的邻居太太探出头来,花白的头发烫着一丝不苟的卷儿。
  “哎呀,太宰先生,真是难得见您回家呢。”她的视线在江愿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哦呀,这位是……?隔壁的佐藤太太前几天还念叨着要给你介绍她单位的女孩子呢,可一直都找不到你人。”
  “改天再聊,山田太太。” 太宰治无意多聊,他侧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将邻居探究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
  江愿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好奇地四处张望:“太宰先生,这是你家吗?”
  她一直以为,太宰治还住在老港区的废弃集装箱聚集地里,她曾在他失踪时,去那附近寻找他的踪迹,可惜她早就忘记那只集装箱的具体位置。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袒露他现在的生活。
  江愿的倦意一扫而空,她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小动物,赤着脚在一楼地板上跑来跑去。
  房子是传统的日式布局,中央是宽敞的和室,铺着蜜色的榻榻米。但这里显然缺少生活气息,大部分家具上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昭示着主人已经许久没有归来。
  她在客厅和厨房里来回穿梭,心里默默比较着这里和费奥多尔那间阴森巢穴的天壤之别。最后,她一头钻进卫生间,去看盥洗台上的洗浴用品,一块深绿色的岩兰草药皂,旁边并排立着一对盛在磨砂玻璃瓶里的洗护品。
  她看着瓶身上讲究的衬线体拉丁字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禁在心里感慨: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差距,真是比男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过来。”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从卫生间里拖了出来。
  太宰治让她在榻榻米上坐好,面前放着一个药箱。箱子里的东西异常齐全,绷带、纱布、酒精,以及各种止血或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他从箱底翻出一管几乎快要用完的烫伤药膏,将仅剩的乳白膏体挤到棉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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