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走那天塞给我的。"明烛用棉布小心吸去封皮上的水珠,"说好等你及笄就回来看新添的批注。"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清鸢沾着水汽的手指抚过画中精卫鸟,停在"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题跋旁。明烛看见她睫毛上坠着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腿是继母用门轴绞的。"清鸢突然说,"父亲死后第三日。"她说得平淡,右手却无意识摩挲着腿骨变形的位置。明烛抓过药碾的手都在抖,却还记得先把人裹进干燥的被褥。
当三七粉混着蛋清敷上伤处时,清鸢终于露出重逢后第一个笑:"温小郎中手艺见长。"烛光在她眼里摇曳,像很多年前她们躲在祠堂偷吃供果时,映在瞳仁里的那盏长明灯。
五更天雨歇时,明烛已换了三回药膏。她捻着银针不知该如何开口,清鸢却望着泛起鱼肚白的窗纸:"我逃出来时,只带了这根绣花针。"说着从衣领夹层取出缠着红线的银针,针尖在晨光中闪了一下。
明烛突然抓住她手腕:"留下吧。"话说出口才觉唐突,慌忙指着院外解释:"街口陈大娘的绣坊正招工..."
清鸢望着她笑,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她残疾的右腿屈起又伸直,最终轻轻碰了碰明烛的膝盖,像小时候她们约定的暗号。
晨光透过窗棂时,明烛已经熬好了小米粥。灶台上煨着的药罐咕嘟作响,当归混着艾草的味道弥漫在晨雾里。她踮脚取下檐下风干的腊肉,刀尖在砧板上敲出细密的节奏。
"怎么起这么早?"清鸢的声音从门框边斜斜地飘过来。她倚着门框,右腿微微悬空,手里攥着那根缠红线的银针。晨风吹起她半干的发梢,在朝阳里泛着檀木色的光。
明烛的刀停在半空。清鸢换了她的旧衣裳,靛青粗布裙裾空荡荡的,显得人更单薄。唯有腰间那根鹅黄丝带,还是昨天淋湿的那条,现在被洗得发亮,像截新鲜的柳枝缠在腰间。
"给你改了下裙长。"明烛低头继续切肉,耳尖却红了,"你比从前矮了半寸。"话出口就后悔了,刀尖一滑在食指拉出道白痕。
清鸢却笑起来,拄着明烛连夜削的竹杖挪到灶前。她探身看粥锅时,发尾扫过明烛的手背:"米油都熬出来了,温大夫好手艺。"
早市的人声漫过院墙时,明烛正给清鸢系帷帽。纱罗垂下来,遮住她额角尚未消退的淤青。"陈大娘的绣坊在西街尽头。"明烛把竹杖递过去,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顶端新缠的棉布,"若是...若是不合适..."
"合适。"清鸢隔着轻纱看她,声音像浸在蜜里的杏脯,"你挑的都合适。"
西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清鸢的竹杖点在石板上,哒、哒、哒,像更漏里的浮箭。明烛走在她左侧,手臂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会碰到对方,又能在她踉跄时立即扶住。
"糖油果子!"清鸢突然停下。竹杖尖指着路边摊子,金黄的糯米团在油锅里翻滚,裹着晶亮的糖浆。明烛鼻尖突然发酸——七年前离别的清晨,清鸢就是用油纸包着这样的糖团子塞给她。
卖果子的老妇人眯着眼打量她们:"小娘子要几个?"铁勺在锅沿敲出清脆的响。
"两个。"清鸢从荷包摸出铜钱,又添一枚,"要撒芝麻的。"
明烛接过油纸包时碰到了她的指尖。清鸢的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捏针留下的。糖丝在阳光下拉得细长,最后断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明鸢咬破酥脆的糖壳,甜味混着糯香在舌尖化开,恍惚又看见十一岁的清鸢翻墙进来,怀里揣着偷拿的糕点。
陈记绣坊的匾额已经褪了色。明烛刚要叩门,里头就传来摔打声。"不会配色就滚!"尖利的女声刺破门板,"白糟蹋我的苏绢!"
门开时,清鸢的帷帽被气流掀动。陈大娘叉腰站在染缸旁,地上躺着半幅绣坏的花鸟图。明烛看见清鸢的竹杖尖轻轻点了点那幅绣品。
"招工?"陈大娘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戳向里屋,"绣绷子在那儿,三日要交十方帕子。"她瞥了眼清鸢的腿,鼻子里哼出声,"瘸了手的见过,瘸了腿的倒新鲜。"
第 32 章
清鸢的帷帽纱罗无风自动。她接过绣绷时,右手小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明烛突然抓住她手腕:"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就这儿。"清鸢反握住她,掌心有潮湿的暖意,"你看那幅《蝶恋花》,蝶须用的是捻金线劈丝法。"
明烛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的绣品。花蕊间停着的金蝶触须纤毫毕现,在暗处竟泛着粼粼的光。她突然想起清鸢小时候绣的香囊,那对鸳鸯的羽毛就是用头发丝细的线绣的。
陈大娘狐疑地打量着她们:"瘸...这位娘子倒识货。"她甩下十块素绢,"三日后来交活,绣得好再加。"
回程时清鸢走得很慢。竹杖每次点地都比先前用力,右腿拖着,像坠着无形的秤砣。经过布庄时,她突然停下:"明烛,扯半尺白绫可好?"
裁缝铺的伙计嚼着瓜子打量她们:"小娘子要做抹额?眼下时兴的可是..."
"素绫就好。"清鸢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明烛看见她左手攥紧了竹杖,指节发白。
斜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清鸢走在前面,竹杖和右腿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被风吹歪的竹。明烛望着她背影,想起药柜最上层那瓶白獭髓膏——去年里正家小姐烫伤时都舍不得用的珍药。
掌灯时分,清鸢的绣绷前已经堆了五方完工的帕子。明烛端着药碗进来时,她正用银针挑开一根发青的丝线。灯芯爆了个火花,映得她眉间一粒朱砂痣红得惊心。
"别动。"明烛蘸着药膏按在她太阳穴。清鸢睫毛颤了颤,没躲。淤青在雪白的药膏下渐渐发黄,像宣纸上晕开的茶渍。
清鸢忽然仰起脸:"好看么?"她举起刚绣好的帕子,月光下隐约可见并蒂莲的轮廓。
明烛的指尖还停在她鬓边。药香里混着清鸢头发上皂角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她们一起在溪边洗衣,清鸢总要把她的衣带打成复杂的结。
"比陈大娘绣坊里所有的都好。"明烛轻声说。
清鸢笑起来。她放下绣绷去够竹杖,动作太急碰翻了针线盒。五彩丝线滚了一地,明烛弯腰去捡,发梢扫过清鸢的膝盖。
"明烛。"清鸢突然唤她,"若我绣得比他们都好..."竹杖尖在地上画着圈,"我们能不能自己开个绣庄?"
灯花又爆了一下。明烛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想起药柜底层那个紫檀匣子——里头装着母亲留给她的嫁妆银子。清鸢的银针在灯下闪了闪,针鼻上的红线像滴凝固的血。
"能。"明烛说,声音比烛焰还稳,"就在我院子里搭绣棚,东厢房改作铺面。"她捡起最后一根金线,"你绣的帕子,值得用锦盒装。"
清鸢的竹杖倒在地上。她伸手去够,却抓住了明烛的手腕。油灯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并生的竹子,一枝被风雨摧折过,却仍向着另一枝生长。
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明烛就听见了绣绷绷紧的声音。她轻手轻脚推开厢房门,看见清鸢背对着门口坐在窗前。晨光像稀释的蜜水,顺着她肩颈的线条流下来,在青砖地上积成一汪浅金色的潭。
"又通宵?"明烛把热腾腾的杏仁茶放在绣架旁。茶碗边沿沾着片桂花瓣,打着旋儿沉到碗底。
清鸢没回头,银针在素绢上穿梭如飞。她的右腿以一个奇特的角度屈着,膝盖下垫着明烛缝的荞麦垫。十指翻飞间,帕子上的锦鲤渐渐有了灵性,鱼尾甩出的水珠仿佛下一瞬就要溅到人脸上。
"陈大娘要的十方帕子。"清鸢咬断一根金线,"这是第七方。"她转动脖颈时发出轻微的咔响,后颈处粘着一片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明烛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空停住。药圃里新开的洋金花在晨风里摇晃,淡紫色的影子投在清鸢衣背上,像一串小小的淤痕。
"我煮了百合粥。"明烛最终只是把滑落的薄毯重新披在她肩上,"用你喜欢的青瓷碗盛着。"
清鸢这才转过头。她眼底有血丝,嘴角却噙着笑:"你看这鲤鱼的鳞片。"她举起绣绷,晨光穿透细绢,鱼鳞泛出虹彩,"用劈绒线掺了珍珠粉。"
明烛凑近看时,闻到清鸢衣领间淡淡的沉水香。那是她昨夜特意点在厢房的安神香,此刻却混进了绣线的蜡味和晨露的清气。她忽然发现清鸢左耳垂上有颗小痣,像针尖点的朱砂,藏在碎发后面若隐若现。
"比陈大娘绣坊的强十倍。"明烛说。她伸手拂开落在绣绷上的柳絮,指尖不小心碰到清鸢的手背。两人同时缩手,绣绷差点翻倒,被明烛一把扶住。
清鸢笑起来,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温大夫的手倒是稳。"她突然抓住明烛的右手腕,"别动。"银针在她指间转了个圈,轻轻挑开明烛指甲缝里残留的药渣,"当归?"
"给李婶配的产后调理方。"明烛任由她握着,掌心朝上像在接雨,"你闻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