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殷木槿不傻,不迟钝,相反,他对沈玦总是很敏锐,所以听得出沈玦不是只指那棵树。
说不清沈玦是不指望他接话,还是根本就不想让他接话,这人把头埋进碗里,沉默地扒饭,把粥吃成了蒸米饭的架势。
殷木槿看了会儿,夹了块菜放沈玦碗里,犹豫片刻,还是道:“还是在乎的。”
沈玦僵住。
多年过去,这人搭理头发的手法不进反退,对着镜子整理那么久,最后弄出来的,还是一颗乱七八糟的杂毛脑袋。
后脑勺更甚。
这颗脑袋兀自僵硬片刻,又猛地抬起,目光银针似的死死盯着他,说:“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你只是一步步试探,要我亲自给你证明,”殷木槿说,“可这些都不用证明——我死里逃生,恨你杀我,却还抓着“木槿”的名字不放;回了京城,听到你的消息,还是去找你,又把你偷藏起来。”
“无论是恨还是什么,都放不下,我始终还在乎,我承认。”他实话实说。
“可是……”
沈玦听到这两个字又开始抗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阻止他,但不知为何,阻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于是声音变成了殷木槿的。
“可是只是在乎了,相爱相恨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所以,最多只能做朋友。”
第44章 为什么要去做?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
殷木槿夹了段菜梗放进嘴里,机械地嚼着,尝不出想要的味道。
他说只能当朋友后,沈玦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反应,只是抹去了眼中的光点,黯淡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个“嗯”的音节。
他也只能回个“嗯”,说:“就这样,吃饭吧,天太冷了,菜凉得快。”
沈玦就乖巧地垂下头喝粥,时不时夹些菜放进嘴里,嚼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声音。
这样的情状实在尴尬,比在平阳的那段相处还要难熬——殷木槿有些后悔说出这样的话了。
或者说,不是后悔,是冲动后惯有的类似于悔恨的无措感。
但饭还是要吃。
只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生火做饭,也没能有个人评价味道如何,自己也尝不出来好坏,于是无从知道自己的厨艺是否有了些进步。
但这样也好。
饭后,分别前,沈玦提出要送,被他拒绝。
他一个人出了房间,最后扫了一眼不见生气的木槿树,循着记忆中的蜿蜒小路,离开了这座府邸。
几日后,殷木槿收到一封迟来的信,寄信的是平阳的那对老夫妇。
那日为了让两人宽慰,他嘴头应下代他们向沈玦道谢报平安。
可后来想想,他无法有理有据地向沈玦解释,自己是怎么遇见那对夫妇的。
于是便着人去了一趟,帮夫妇二人代笔写了封信。
现在信到了自己手里,他得规划一番,如何做才能让这封信跳过自己,送到沈玦手里。
然而,在此信送出之前,他先收到了靖王邀他同行,共赴皇帝寿宴的邀请。
听到这个消息,反应最大的是殷九:“主子,您要赴宴吗?”
不等他回答,殷九又说:“您让我查的影族的事已经有了些眉目,如您所料想的,影族的人已经渗透进了朝堂,您若赴宴,属下不敢保证他们认不出您。”
十六是和殷九一起赶来的,闻言却摸不到头脑:“什么意思?上次劫人的时候主子蒙面了啊。”
十六说的是被沈玦半路截胡那次。
三人当然记得,可严重之处不在此。
殷九把帮不上忙的十六赶出去。
“主子,七年前,灭上官家满门的就是影族人,您就是那时候被……”殷九顿了顿,“皇帝寿宴,文武百官都在,您若现身,万一有人认出您——”
殷木槿摆手,示意殷九不必说,他都知道。
世人眼中,影族这个祸害已经被先帝铲除,任谁都想不到,漏网之鱼不仅存在,还渗透进了我朝各处,甚至和当今皇帝都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前段时日他对沈玦所说,七年前沈玦生辰那日,他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在云州的人——林清堂。
那晚,他放不下心中的疑虑,远远跟了上去,就见林清堂被人护送着从侧门进了上官府。
当时,上官家的整个府邸已经陷入混战。
不知是因为上官洵手里握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他格外惜命,府上的守卫众多,并且都武功高强,以至于两方人马一时难分胜负。
藏在暗中保护上官洵的人都被逼到了明处,这倒是有利于他。
他凭着沈玦教过的一些武功,翻上屋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下面混战的人,有一个是沈玦。
他是在那个夜里第一次见到上官洵,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作为一位预言影族是我朝最大祸患,说服先帝出兵讨伐的祭司,他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了,皱纹不显的脸上刻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哪怕是面对当时已经贵为太子的林清堂,依旧盛气凌人。
他当时离得远,几人又刻意压低话音,他听不到内容,只能远远看见上官洵的脸色由桀骜变成嘲讽,甚至刀架在脖子上,依旧高仰着头颅,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
到了末尾,许是知道定是活不成了,上官洵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不再压低声音,而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趴在屋顶的他尽力压低身形,勉强捕捉到一些词句:“……那又怎样,没人在意的,你看……活着,现在还有人……”
可惜他没能听到最后。
一是那刀突然暴起,削下上官洵半张脸,激昂的措辞变成了痛苦的嚎叫;二是他的脖子突然被利刃刺入,猛然尖锐的刺痛仿佛一瞬间就将他全身的温度抽走。
当他被押到那群人面前时,上官洵已经变成了一滩肉泥,林清堂已经不见踪影。
地上的血还是鲜红色的,没来得及凝固,泥浆似的流到他膝下,很快爬上他早就被雨水淋透的衣摆,黏糊地贴在肉上。
那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少恐惧,甚至算得上平静。
其实早在刀刃抵上脖子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好并接受最差不过一死的可能。
又或者,在更早些的时候。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兜帽下的那张,陌生却熟悉,分明只见过一次却成为他无法摆脱的梦魇的脸时。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拼命挣扎起来。
……
殷木槿让殷九离开,独自一个人留在书房。
他还叫“木槿”,虽然这是除了他和沈玦之外,无人知晓来处的名字。
京中再见时,张庭能一眼就能认出他。
至于林清堂,少时见过几面。
沈玦生辰那晚虽然没有直接碰面,但他不确定那人之后有没有和提及,也不能确定再次见面时,林清堂能不能认出自己。
再者,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过往,林清堂若是有心要查,肯定能查到七年前那一夜。
殷木槿一条一条分析着,无论谈情还是说理,最保险的做法还是不去招惹那群人,尽快离开,尽量不再回来。
他如此权衡着,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绝靖王。
翌日,书生打扮的张庭连拜帖都没有递,突然出现在府门前,下人询问来由,说是新得了好茶,想邀他同品。
张庭进屋后,亮了亮随身带上的茶包,让人去取府上最上等的茶具。
殷木槿让人把物件改送到凉亭,和张庭面对面坐进了冷风里。
小火煨上水,等待水开的间隙,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殷木槿尽是闲情雅致,张庭却不行,他天生体弱,今日里里外外裹了几层衣物出门,勉强挨着冷寒到了这边,却被殷木槿二话不说地带到四面通风的凉亭,和干冷的风亲近接触。
他伸着颤颤巍巍的手去靠近细小的火苗,心里的那点算计早让冷风给掠夺殆尽。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京?”他选择直截了当地问。
殷木槿挑了下眉,神情惬意,丝毫不见急态:“还没做好打算,左右不忙,在京城待上一段时间也行。”
张庭听见他这样说,眉心紧张地蹙起:“那你待在京城做什么,有生意要谈?”
殷木槿摇头。
张庭顿了会儿,又追问:“靖王是不是邀你赴皇上的寿宴了,你要去吗?”
殷木槿抬眼看了下张庭,不答,而是提醒:“水开了。”
张庭不耐烦地盯着咕嘟冒泡的水面看了眼,认命般地搬出茶具,开始冲泡流程。
张庭打小就是个急性子,急到背不会书,就恼怒地和自己生闷气的那种。
他书读得不好也不差,所以心眼子不多也不少,勉强够用;官职没能混多高,无权无势又不至于养不活自己,属于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