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起初只是觉得耳边很吵,似乎有个人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能隐隐听到那人在不断唤他的名字。
他身上痛极了,只想快些死过去,死了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不会痛,也不会再难过。
他忘了自己因何受了伤,也忘了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总之他觉得浑身都不痛快,他都这样不痛快了,怎么还有人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不断烦他,鸣起想要将那人赶走,可是他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得操纵着轻飘飘的魂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快速地游移起来,想要离那只烦人的苍蝇远一点,不想再听到对方的声音,因为他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便觉得心痛。
好奇怪,怎么鬼魂还会心痛?
他不愿多想,只想快速逃离那只苍蝇,他将对方的呼唤抛之脑后,置若罔闻,身体飘得越来越快,突然间看到远方亮起一道若隐若现的暗红光圈——
他曾经便差点死过去,又被人生生从去往鬼门关的路上拉了回去,他知道返回人间的路是光明的,泛着刺目的银白,而那道暗红的光圈他从未见过,但即便从未见过,他也能猜到那是什么,因为他此刻走得是与人间背道而驰的路,所以那必然是通往黄泉之路的鬼门关。
他隐约记得,曾有个说书人说过,过了鬼门关,趟过黄泉路,便是奈何桥,在奈何桥上喝上一碗孟婆汤,从此便是一只真正的孤魂野鬼,再也没有知觉,再也不会痛了。
下辈子他不愿再做人,若非要他再度投身人间,他宁可做一块顽石、一粒沙土、亦或是一阵风、一场暴雨,什么都好,总之他宁可做那些没有知觉的死物,也不愿再做人。
可就在他牟足了劲,往那道暗红光圈冲,眼看便要冲过鬼门关的时候,却听到那声声呼唤着他名字的人,忽然间恸哭了起来。
那哭声如刀一般扎在他的心上,令他根本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他的魂魄骤然在距那道暗红光圈分厘之差的地方停下,崩溃地抬手捂住耳朵。
好烦,别哭了……别哭了……
奇怪的是,不论是他如何用力地捂住双耳,那哭声都能透过他的耳朵传到他的脑中,再一下下刺痛他的心。
渐渐的,他开始能听清那人的声音。
那人在哭着求他:
“鸣起,不要抛下我……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待你那样坏了,你给我一个机会,睁开眼看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什么一刀两断,都是骗你的,都说相爱之人一个眼神便能看出对方在想什么,我言不由衷的时候,你应当也能分辨出来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我又说错话了,你若能分辨出来,便不会做傻事了,你这么傻,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言不由衷,我往后都诚心诚意待你,你不喜欢的事,我再也不做,我认认真真地待在你身边,一辈子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鸣起的身体飘在半空,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他的面上流下泪来,他想不起来自己同那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人又在骗他了。
不好……不好……
他不要再相信那个满嘴谎话的骗子了……
鸣起心中这般想着,可却始终不肯抬脚迈过那距自己分厘之差的鬼门关,分明一步之遥,便能永远逃离那个人,逃离痛苦。
他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原地,飘在半空听着那人声声泣血的哭诉和忏悔,听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人声音都渐渐开始充满沙哑和疲惫,好像自己再不回去,那人便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那人太过分了,踌躇着要不要立刻转身回去的时候,那人忽然一改温柔的语气,恶狠狠地说要忘记他,然后娶妻生子,将他彻底抛之脑后。
那一刻,鬼魂失去了理智,怨气冲天地转身,以光速冲向与那道暗红光圈背道而驰的光明门。
光明门发出的刺目银白色光线令他忍不住眯起双眼,冲门而过的那刻,令人窒息的痛楚从腹部传来,他醒过来的同时,控制不住痛苦地咳嗽起来,记忆在瞬间回笼,他愤怒地望向坐在榻沿的罪魁祸首,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闻堰总是知晓,如何对待他最有效。
从前闻堰虚情假意地说喜欢他,想与他一辈子在一起,还忍着恶心与他成了亲,说要给他一个家,实则是为了骗自己爱上他,帮他解毒,顺带好好惩罚一下自己这‘杀父弑母’的恶徒,替天行道。
后来毒解了,他没了利用价值,闻堰便抛下他这‘杀父弑母’的恶徒不告而别,一走了之,连句道别都懒得同他多言。
想也是的,他觉得他恶心还不来及,又怎会愿意同他多说一句。
所以重逢之时,闻堰发现他便是新帝公冶鹤廷后,生怕自己纠缠于他,不等登基大典那日结束,便迫不及待地告知他真相,要同他撇清干系,与他断得干干净净,以免自己对他纠缠不休,将他有龙阳之癖的事传出去,影响他丞相大人的声誉。
只是闻堰没想到,自己会选择自尽。
汪庙说过,丞相大人是先帝钦定的摄政王,同他一样忠于先帝、在意自己这个储君,往后有什么不会的,丞相大人都会教他,让他不要害怕,先登基再说。
那时他还不知道汪庙口中的丞相大人便是闻堰,直到后来在登基大典上相见,他才知晓,原来自己寻觅良久,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妻子竟是一朝丞相,大胤丞相以一己之力借兵复国之事他有所耳闻,所以阿雁离开自己,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对吧?
只要他说,他便信。
可御书房中,闻堰对他字字诛心,那般绝情的模样,他丝毫感觉不到闻堰在意自己……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闻堰确实不在意自己,闻堰在意的是储君——公冶鹤廷,而不是那个令人作呕的鸣起。
鸣起自尽,公冶鹤廷也会跟着一起死,所以闻堰悔恨不已,又摆出那副假惺惺的嘴脸,想要控制他,让他乖乖做皇帝,好帮他完成先帝的遗志。
“鸣起……不是你想得那样,你昏迷之后,我对你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见到鸣起醒来之后的反应,闻堰心中一阵绞痛,他抬手想为对方拭去眼角的泪痕,“你别哭,见你如此,我心中也不好受……”
“别碰我……你让我、恶心。”鸣起第一次偏头躲开了闻堰的触碰,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道,“你最会、说谎,我再也、不会,信你。”
闻堰鼻间一酸,含泪举起三指,道:“我闻堰今日在此发誓,若我这十日间所言有半分虚假,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毒誓,榻上之人却似是没听到一般,全然不为所动,闻堰心中难受得厉害,抬手想要去握他的手:“鸣起……”
鸣起虽未看他,却精准地躲开了他探过来的手,哑道:“你发誓、若有用,早便死了。”
月老庙中,闻堰发过同样的毒誓,他跪在月老神像之下的蒲团上,说要与鸣起结为夫妻,往后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若有违此誓,便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那样的毒誓,他张嘴便来,又有什么用。
“月老庙中发誓的人是沈堰,当日沈堰确实不怀好意,未曾付出过一分真心,可今日在此发誓的是闻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同那日说谎之人不一样的……”闻堰猜出鸣起心中所想,低声出言解释道。
鸣起:“没什么、不一样,都是骗子。”
闻堰沉默良久,面对如今看起来仍然没有任何生欲的鸣起,最终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我走的时候,带走了家中所有钱财,是想营造出自己卷钱跑路的假象,好让你趁早死心……离开前,我许给姜家良田百亩、铺面十间、府邸一座、黄金百两,作为聘礼,条件是姜芝芝能让你心甘情愿与她成婚,忘了我。”
“我知你对我感情甚笃,我怕我离开之后,你因放不下我而想不开,才出此下策……姜芝芝与你成婚那日,我亲眼看着你穿着一袭红绿相间的织锦喜服,骑着一匹棕色骏马,带着亲迎队伍热热闹闹地从我落脚的驿站前经过,我才放心离开的。”
“鸣起……当日我有大业需要光复,前路漫漫,生死未卜,我不敢将你带在身边,加上大胤禁止男人通婚,我怕你我走不长久,所以从未想过同你永远在一起……可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没有一日是不想你的,当我复国之后,因日夜牵挂你终是忍不住命人去探查你的近况,谁知竟得到你与姜芝芝大婚第二日便暴毙的消息。我当即放下一切,赶回天阙,查明真相,才知是姜芝芝为了骗取高额彩礼,寻了个人假扮你,演了场成婚的大戏,骗过了我。而后姜家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便将那替身杀了,让那替身戴着你的人皮面具下葬,才生出这样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