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日云裳提着食盒回去的时候,公乘御已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了,她叫了许久才将人叫醒,公乘御没力气起来进食,她便让他躺在床上,用调羹喂他。
尝到松花蛋肉糜粥的味道时,公乘御灰沉沉的眸子一点点亮起来,白着张小脸笑起来,微弱道:“云裳姑姑,今日怎么有这样好吃的东西……”
云裳满腹心事,面上却不显,只轻轻朝他笑了笑:“你吃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第二勺粥喂到公乘御唇边,他却微微偏头躲开了,笑道:“姑姑也两日未曾进食了,姑姑也吃。”
也不知那句话触到了云裳哪里,她忽然间便崩溃地掩面,开始无声流泪,双肩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红着眼朝公乘御笑道:“往后日日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后来,他便在不久之后的生辰日吃到了世上最美味的寿桃。
再后来,那些馊掉的饭菜逐渐不再出现于他面前,每顿饭都有荤有素,虽算不上山珍海味,但对于公乘御而言,那已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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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那日,因为在云裳姑姑的陪伴下过了生辰,吃了美味的寿桃,那些顽劣的皇子们又难得没有来找他麻烦,所以公乘御格外地欢喜。
到了就寝的时辰,还拉着云裳姑姑的手不肯让她走,非要缠着她让她说书给自己听。
在他眼中云裳姑姑不仅像母妃一般温柔,还怀有满腹才华,知晓天下事。
她总能讲出各种有趣的坊间怪谈、古今异闻,频频引他入胜,他问云裳姑姑为何如此厉害,云裳姑姑便会笑着回他,你母妃才是真正的博学多才,是大胤举世闻名的才女,云裳姑姑不过是自小跟在你母妃身边,耳濡目染罢了。
仅是耳濡目染,便已如此厉害了,那他母妃该厉害成什么样?
每当此时,他便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见到母妃的欲望,可母妃在他出生后便死了,且是因生他难产而死。
那些皇子们欺负他的时候,总是会嘲他是克死母妃的煞星,正因为如此,他的父皇才会如此讨厌他,连看都不愿来看他一眼。
他曾哭着问云裳姑姑,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云裳姑姑将他抱在怀中,告诉他,他的母妃从来不后悔生下他,他是母妃在这世上最爱之人,至于他的父皇,只是因为太爱他的母妃,因为他母妃的离开太伤心了,以至于只要一见到他,便会想起他母妃离开的模样,所以才不敢来看他,他的父皇不是不爱他,只是需要时间走出来。
公乘御相信了。
因为云裳姑姑从来不会骗他。
于是他便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很久很久,怎么都等不到,也仍是在傻傻等着……
那晚,云裳姑姑说书哄他到半夜,他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时,忽然间想起了白日里送自己贻糖吃的那个老伯。
那老伯脱去他的衣物,对他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还叫他不要告诉旁人,他收了贻糖,自会遵守诺言,但是在他心中云裳姑姑不是旁人,于是在云裳姑姑以为他已经睡着,准备起身离开之时,他拉住云裳姑姑的衣袖,睡眼朦胧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她讲了一遍。
谁知他讲完之后,床边许久没有动静,他疑惑地睁开双眼,只见云裳姑姑面色惨白,好似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将公乘御的瞌睡都吓走了。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慌张地扯了扯云裳姑姑的衣袖,道:“云裳姑姑,你怎么了?”
云裳姑姑僵硬地在床沿坐下来,扣住他幼小的双肩,眼眶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声线颤得厉害:“阿御,你仔细想想,除了那人的样貌特征,你可还记得,那人穿得何种颜色的衣物,以及衣物上有什么图案?”
公乘御生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再复杂的诗文他只需看一遍便能熟记于心,所以云裳姑姑的问题根本难不倒他,他略一思索,便开口道:“那老伯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削瘦,两鬓斑白,双目细长,不笑时十分威严,笑起来时眼角堆满皱纹,很是和蔼可亲,他穿一身暗红色箭袖劲装,腰带墨色佩剑,衣物上绣着一条四个爪子的龙,头上戴着一顶嵌着一对四爪金龙的乌纱帽。”
这皇宫之中,能佩戴武器自由出入宫廷之人唯有三者,其一禁军、其二御前带刀侍卫、其三便是……锦衣卫。
禁军穿戴银色盔甲,御前带刀侍卫穿石青色麒麟服,而锦衣卫穿暗红飞鱼服。
那人却头戴嵌金乌纱帽,衣物上绣着四个爪子的龙……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代表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如亲王才有资格穿蟒服,可即便是亲王,入宫之时也是不许佩戴武器的,那人却身穿蟒服,还佩戴着武器,所以他只能是……西厂提督、锦衣卫首领——孙壑!!!
云裳脑中嗡得一声,缓缓松开扣住公乘御肩膀的双手,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西厂的职责是侦查臣民言行,若发现触犯律法者,可以直接逮捕,便是朝中重臣犯了罪,锦衣卫亦有权无需请奏直接逮捕,便是就地处决也是可以的。
孙壑当权几十载,在这皇宫中又岂能只用权势滔天来形容,便是说他只手遮天,亦不为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被他盯上,只要他想,便可以为所欲为,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看着云裳姑姑面无人色的模样,公乘御吓坏了,他慌忙去拉住云裳姑姑的手,红了双眼道:“云裳姑姑,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你别吓阿御……是方才阿御哪句话说错了吗?”
公乘御天真无邪的模样,叫云裳早已泪流满面,她并不回公乘御的话,只一味将公乘御拥入怀中,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公乘御从未见过云裳姑姑哭得这样悲痛欲绝,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他只知道那日云裳姑姑抱着自己的力道很重,重到令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好像都要被揉碎了。
可因为云裳姑姑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了,所以他不敢出声,只能任由她抱着。
那日之后,云裳姑姑便不准他出门了,只允许他在院中玩耍。
她以为这般便能保护他,可那些豺狼虎豹,又岂是一扇红松铜钉木门便能拦得住的。
孙壑找上门的那日,公乘御还因这个和善老伯的忽然出现而感到惊喜。
那是他过完三岁生辰的两个月后,那日午后公乘御正坐在门槛上看书,忽得听到围墙那边传来动静,他抬头看去,恰好看到孙壑身形利落地翻过围墙落在地上。
虽不明白对方为何不走正门,但还是从门槛上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迎上前去,满怀期待地问孙壑是不是来看自己的。
孙壑唇角带笑,还未回答,云裳便听到动静从殿内匆匆跑了出来,她并未见过孙壑,却认得他的穿着,见来人穿一袭暗红色箭袖蟒服、身戴佩剑,面色当即变得煞白如纸,好似见了鬼一般,不由分说便将公乘御护到了身后,跪倒在孙壑面前,哭着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求九千岁开恩,放过殿下吧,殿下不过是个三岁幼童,什么都不懂……您放过他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您心中所想,都冲奴婢来吧,奴婢不过贱命一条,便是死了残了,亦无所谓,奴婢心甘情愿,绝无分毫怨言,只求您放过殿下……”
公乘御不明白云裳姑姑这是怎么了,为何见了孙壑如此恐惧,他见云裳姑姑额上磕出了血,当即红了眼,哭着去扶云裳姑姑:“云裳姑姑!你怎么了?这是给阿御贻糖吃的那位心善老伯啊,他不是坏人,你别怕他,你快起来!”
孙壑望着地上的云裳冷笑,却像是还不想当着公乘御的面彻底撕破脸,他道:“既知晓本督的身份,还敢如此坏本督好事?还不赶紧起来?”
云裳自然是不肯起来,她不顾自己的鲜血已然从额间淌入了眼中,只希望自己的哀求能唤醒这个恶魔的一丝良知。
然而孙壑显然是没有那东西的,他见云裳不肯听从命令,便将云裳视作了空气,单膝蹲下朝公乘御伸出手,笑道:“云裳姑姑在跟你开玩笑呢,走,随老伯进屋去,老伯同你做些趣事,结束后仍有上好的贻糖吃。”
云裳崩溃地一把抱住孙壑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哀求道:“求您了……殿下虽势微,可毕竟是皇子,您不能那般辱他,只要您愿意放过殿下,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殿下吧……”
“皇子又如何?只要是本督看上之人,便是皇子,也当乖乖做那胯下脔宠。”孙壑再没了耐心,讥笑着将云裳一脚踹开。
“啊——!”云裳痛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云裳姑姑!!”公乘御瞳孔骤然缩紧,本能地跑到云裳姑姑身边,想要将她扶起,可那时的他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连云裳姑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扶不动。
孙壑那一脚中含了内力,云裳唇角淌出血来,她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只得徒劳地流着泪,道:“殿下,快跑……那人要害你,你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