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哎哎哎,别吼,耳朵要聋了。”柳应悬眯了眯眼睛,无奈地说。
  林凤仪气得原地打转,大喘着气,头发都要炸起来:“白老头他不是人!他见钱眼开!”
  “可能吧。”柳应悬十分同意,“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故意的。老头表面上已经极力克制,但对他那个宝贝孙子在意得要命。几天前他帮杨意迟出头,白鸿轩指不定回家怎么哭诉一通。
  “什么?”林凤仪问。
  “没什么。”柳应悬摇摇头。
  林凤仪安静一会儿,又骂道:“这老不死的东西!以后肯定下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专门等着他,罚他在底下做一百万年的苦工!”
  “那也不一定。”柳应悬笑出了声,“行了行了,我没事了。”
  林凤仪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小柳。你下次……下次可不可以拒绝?每回你都特别难受,马上迎神祭又要来了,到时候……你会受不了的。”
  柳应悬说:“白天尧也知道,给我送了两盒人参过来,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都没拆,你看看想要什么拿点走。”
  林凤仪双手叉腰,样子嚣张,但语调却显得悲伤:“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柳应悬回头看她,终于认真起来,说:“我真的没事,我还没死呢。只是……我没什么办法,你也知道。毕竟,我现在的身份还是西陵村的巫师。”
  两人间陡然安静下来,柳应悬把窗户打开来通风。外面是回荡着虫鸣的夏夜,柳家院子里栽植的树木释放出一种自然的气息,晚风吹过,几只蝉高声叫起来,温暖的味道仿佛也被送进屋内。
  巫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身份,柳应悬没有选择,也没有自由。林凤仪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子藏着许多秘密,柳应悬和林凤仪生活在这里,他们都很难逃离。
  良久,林凤仪边说边往厨房走去:“呸呸呸,晦气晦气,不许说这些。我……我去看看有什么,给你做点吃的。”
  这是终于哄好了。
  “林大厨。”柳应悬过去轻轻拍拍林凤仪的后背,“我真没事。”
  柳应悬独自一人生活,自己的厨艺不错,但做饭最好吃的还是林凤仪。女孩平时喜欢研究菜谱,有些发明后来又教会了柳应悬。
  白家会定期给柳应悬送东西,林大厨用起食材来毫不手软,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这夜,两人吃完饭,柳应悬骑摩托送林凤仪回家。
  夜空高远,西陵村的田野一侧有条小河,河边起了雾气,几颗疏星点缀在头顶。林凤仪搂着柳应悬的腰唱歌,唱得没一个调是对的。
  “闭嘴。”柳应悬笑骂,“别人听见还以为撞鬼了。”
  “这大晚上的谁在外面玩儿——”林凤仪不以为然。
  车头灯闪过,林凤仪的声音忽然蓦地变形:“等会儿!哎——哎哎!小柳等等,那是什么?刚咱们路过的那棵树下……有、有鬼?”
  “我操。”柳应悬愣了一下。
  他好像也看见了。
  第4章 “鬼”
  换作别人,不管到底看见了什么,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和环境,下意识地肯定是赶紧走开。
  然而这是柳应悬,他本身和无法解释的鬼神之事打交道久了,已经有些脱敏,于是当机立断掉了个头,重新回去。
  林凤仪掐着他的脖子,叫道:“什么什么,你怎么还回去!快走快走!”
  “怕屁啊。”柳应悬失笑。
  车灯又是一闪,漆黑的夜路被照亮一段,田野间常出现的小昆虫时不时飞过柳应悬的车前。柳应悬凝神望去,树下那有些眼熟的少年屈腿坐着,垂着头,身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见没见到鬼?”林凤仪紧紧闭着眼睛。
  “不是鬼,是个人。”
  “什么不是鬼呀。这大晚上的谁会这时候呆这儿……又不是……”林凤仪从柳应悬的肩头后面探出头,“咦?真不是鬼……这不是杨家那个……”
  杨意迟。
  著名的饭后谈资。
  他又出什么事了吗?
  柳应悬没下车,坐在摩托车上,长腿撑着地。他低头点了根烟,对林凤仪道:“你去看看,问问他怎么回事。”
  “好。”
  林凤仪下车,走到杨意迟的身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柳应悬人在阴影中,夜鸟从他身后的田野里鸣叫一声,随后扑扇翅膀飞上天空。柳应悬抬起头看了看天,那几颗黯淡的星星被缭乱的云层遮了去。
  林凤仪还站在少年的身边,柳应悬看见杨意迟一直没有动。他总是这样沉默,什么声音都不发出,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报告!”林凤仪抬起头,“他不理我。”
  “那算了,上车。”柳应悬掐了烟,对林凤仪招招手。
  摩托车重新驶出去,林凤仪环着柳应悬的腰,忽然说:“小柳,你刚才看到了吗?他手边有根断掉的绳子,我担心他会不会……”
  “嗯,看见了。”柳应悬淡淡应道。
  “杨大好像不怎么管他。之前我妈去赶集,碰到好几个婶婶,都说那小子实在可怜……”林凤仪一说就停不下来。
  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柳应悬放缓速度。林凤仪家前几年搬到了镇上,柳应悬把她送到家门口。路上林凤仪说起杨意迟,全都是听来的小道消息。有人说杨意迟的精神有问题,遗传了他那个疯妈。有人说杨意迟经常挨打,杨大和杨大媳妇简直不是人。
  “也是造孽。”林凤仪说得口干舌燥,最后有些惆怅地总结,“你说他不会真想不开吧?你等会儿再去看一眼。”
  柳应悬看着她进屋,说:“没办法,他运气不好,命贱。但一般命贱的人,命也硬。”
  “死不了。”柳应悬对着她笑笑,转身离去。
  这世上命贱的人数不胜数,多如蝼蚁的人之中,柳应悬也算一个。
  母亲去世,父亲失踪的那一年,柳应悬懵懵懂懂地被告知自己以后灰暗的命运。柳家没有什么长辈,柳应悬的生活被白家接管。勉勉强强地读完书,柳应悬哪也去不了,白家像是供养烛神一样供养着他,只因为柳应悬还有利用价值。
  他也曾无数次地问为什么,但最终什么答案也找不到。
  这之后柳应悬干脆彻底看开了,每次经历的巫术仪式都像是具有严重的腐蚀性,他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坏,是从最里面的血肉开始腐烂的。
  他应该,活不了太久。
  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三十岁。嗯……或许二十五?二十六?
  柳应悬骑着摩托穿透夜色,心中的思绪一闪而过,嘴角勾起一种冷然的微笑。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杨意迟的身影,孤魂野鬼般的少年缓慢地走在路上,前后左右都是黑暗。
  “杨意迟!”柳应悬放慢速度,从身后接近他。
  并没有回应。
  柳应悬改变方向,和他并排,又侧过头叫他:“杨意迟。”
  “……”
  之前他坐在树下的时候看不见,柳应悬这时候才发现杨意迟身上的衣服从背后左肩处裂了个口子,像是被人暴力撕坏了。
  “奇怪啊,上次你说你不是哑巴来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
  杨意迟太过瘦骨嶙峋。十几岁的少年,身体本就和他在做一场谁也看不见的拉扯,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体内钻出来。柳应悬记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饿得心发慌,和林凤仪两人每个课间都在胡吃海塞。但看杨意迟这副模样,可能很久都没吃饱过饭。
  “今天是怎么回事?又是白鸿轩?还是其他人?”柳应悬也说不好他想做什么,好像杨意迟越不理他,他就越要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个答案。
  “……”
  柳应悬加速,把摩托横在杨意迟的面前,杨意迟终于停下脚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之前过去跟你说话的是我朋友,她还挺担心你的……你真上吊了?到底出什么……”
  “别管我!”杨意迟退后一步,这句嘶吼像是突然从燃烧着的喉管中迸发出来的。
  柳应悬缓缓地蹙起眉头。
  惨淡的疏星落下惨淡的光,摩托车灯勉强照亮两人的面庞。
  杨意迟垂着眼睛,本能地再次避开柳应悬的视线。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嘴角已经有血。有好几秒钟,杨意迟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似乎已经痛苦地痉挛起来,但他一刻不停地、从未放松地把那种巨大的痛苦给活生生压下去了。于是,柳应悬看见杨意迟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一种牢不可破的死寂,像是始终缩在坚硬的壳里。
  “别管我,离我远点。离我……离我远点。”杨意迟低声说。
  原来他是这样的。柳应悬想,原来他不说话,并不是不痛,而是要费劲力气用这种沉默来维护尊严。
  哪怕尊严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
  柳应悬想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但他很快想,这样不是办法,他只好再次尝试:“你可以跟我说的,不是让你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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