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何西阿干咳了一声。
“嗯……格里姆肖女士,你的考虑很周到。”何西阿语气深沉,“不过,普莱尔先生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
“那孩子是地道的城市货色,保不齐还念过寄宿学校。”何西阿慢条斯理地陈述,“对野地、对营地、对我们这套……生活方式,完全不熟。你看他那身行头,老天,他这年纪,甚至连烟酒都不沾。”
苏珊哼了一声。
“城里人的毛病。”她咕哝着,又皱眉想了想:“不过亚瑟倒是被带得讲究多了。前阵子我去收他的脏衣服,件件都跟新洗出来似的。”
不,它们就是新的。
何西阿默默想着,面上却是一副过来人对城市少爷了如指掌的笃定——
“问题就在这儿,苏珊。普莱尔那些城里人的讲究,在这种地方反而成了麻烦。你想想,一个行李放好、先问哪儿能洗手的人,晚上单独住,万一找不到路摸黑乱走,一脚踩进鳄鱼窝,得惹出多少乱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苏珊思忖着,“可亚瑟呢?你知道亚瑟的脾气……他会乐意天天看着普莱尔?”
何西阿:“…………”
是。亚瑟不乐意。何西阿继续默默地想。不乐意到都给普莱尔嘴上啃那么个口子。
何西阿无比真诚地清了清嗓子。
“亚瑟要是真觉得不方便,早把人轰出去了。”他发自肺腑地说,“再说,普莱尔那孩子不傻。等他熟悉了这鬼地方,知道哪是哪,到时候再给他单独弄间屋子也来得及。”
苏珊离开了,更多的帮众陆续起床。约翰和哈维尔靠在昨晚狂欢残留的狼藉旁,正凑在一起点烟斗。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飘过来,混杂在沼泽的湿腐里,奇异地勾起何西阿喉咙深处一丝久违的痒。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指尖只触到药瓶光滑冰冷的玻璃壁——该死的咳嗽,该死的肺病,该死的戒烟。他咂咂嘴,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渴望,目光转向主屋前庭。
帮派领袖不在那儿。晨光又爬高了些,懒洋洋地照在这破败、但好歹勉强算是个房子的建筑上。主屋二楼,属于亚瑟——现在大概也属于普莱尔——那间拐角房,所有的窗户都拉着帘子,严严实实。
……啧。年轻人。
何西阿无声地叹出口气。警惕吗?肯定的。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股不对劲。一个谈吐斯文、身家清白的城里阔少,怎么会碰巧在荒郊野岭被亚瑟“捡”到?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跑到他们这伙亡命徒窝里来示好?他也年轻过。他太清楚普莱尔那双深色眼瞳里,那股看向亚瑟时燃起的、不容错辨的明亮热度意味着什么。
但……亚瑟看起来,至少比跟玛丽纠缠那会儿要放松些。而且,普莱尔那些药水和药粉确实管用。甚至,先前亚瑟还提过,说普莱尔有门路能弄到合法身份。
该怎么说呢?达奇也老说要弄块地。
何西阿走进屋子。木门是新加固过的,脚下的地板却不太争气。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在控诉这栋建筑的衰老。他还没走到通往达奇房间的走廊,倒先看到老搭档从里面拉开了门。
“真巧啊,老朋友,快请进!”
达奇热情地招呼,依然是那身标志性的丝绒马甲、口袋巾配怀表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随时要去赴一场体面人的晚宴——
“瞧瞧这儿!虽然破败了些,但骨架还在。挑高的天花板,这些雕花的门楣……你感觉到了吗?何西阿,这才是体面人该有的生活!”他推开阳台门,目光投向外面浑浊的沼泽晨光——
“坚固的墙壁,能遮风挡雨的房间,和我们之前蜷缩的那些破窝棚完全不同。跟罗兹镇那两家百年庄园,跟圣丹尼斯那些讲究屋子比起来,也就差层光鲜皮囊。”
“是。能睡在真正的床上,感觉确实不同。”何西阿谨慎地笑了笑,“至少能把那些该死的苍蝇挡在外面……多少挡一些。不过,达奇,我得说实话——这地方,它像个捕兽夹。”
“离圣丹尼斯太近,四周全是烂泥塘,马都跑不开蹄子。平克顿那帮猎狗要是真闻着味儿摸过来,我们就像被堵在死胡同里的狼。昨晚那几个奥德里斯科的杂碎能摸进来绑人,就像警钟!”
达奇脸上那点沉醉在体面生活里的恍惚神情瞬间蒸发。他猛地转过身,何西阿的心也跟着一坠——
他这位老伙计脸上浮现的,绝不是他期望的审慎。
“警钟?老朋友,不。”达奇的声音沉了下去,“这恰恰是机遇在敲门。它告诉我们,不能再像蟑螂那样,只满足于舔食残渣了。”
“康沃尔这条毒蛇还缠着我们,平克顿的猎犬鼻子越来越灵,现在连奥德里斯科都能轻易摸到我们床头……时间正在溜走。”
他猛地挥了挥手臂,仿佛要劈开眼前无形的障碍:“所以,我有一个计划。银行。圣丹尼斯的心脏,一家毫无疑问被勃朗特那条老狐狸的爪子罩着的银行——”
“达奇。”何西阿眉头紧锁,试图截断那股灼人的狂热,“我们没必要去找勃朗特硬碰硬,我们压根就探不清那潭浑水有多深。”
达奇又一挥手。
“不,何西阿,安吉洛·勃朗特对我来说狗屁都不是。是圣丹尼斯。”他向前一步,神情间重新燃起对未来的憧憬:
“我去过那了。那座城市不一样,那里沉睡着真正的金子,就放在勃朗特庇护的银行金库里。那笔钱,足够我们所有人——你,我,亚瑟,约翰,还有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彻底洗掉身上的泥巴和血污,在阳光底下,用干净的手去摘芒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烂泥塘里跟苍蝇和鳄鱼争抢腐肉,还得提防着背后的刀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达奇。”何西阿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肺部被药剂压下的隐痛又翻涌上来。“城里的银行是好,但我们……或许不该那么火急火燎。”
“我们的口袋不是空的,亚瑟带了三千出头,查尔斯、蓝尼这些孩子在城里——还有普莱尔。哪怕最坏的情况,也够支撑一阵,甚至能再往西挪挪,找个更偏远、更安全的地方喘气。”
“而且,电车站那事儿之后,城里的警察肯定都绷得像弓弦。现在动银行,等于往火药桶上扔火柴。”
这回帮派领袖皱了眉,盯向何西阿的眼睛。
“老朋友,连你也开始怀疑我了吗?”
何西阿只觉得荒谬。
“你连这都要看成怀疑吗,达奇?”
达奇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老伙计。”他的声音变得疲惫,“我最近……脑子里塞满了事。搬家,那两个种植园,这该死的沼泽,还有那见鬼的电车站。”
他顿了顿:“连莫莉都……她跟我吵架,说我冷落了她,整天待在城里不回来。女人啊,她们永远掂量不清男人肩上的担子。”
“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他走近来,伸手搭在老友肩上:“只是……我不想让大家失望。他们都指望着我,相信我能带他们趟出条路来。”
何西阿拍拍那只手:“我们都精疲力尽了,达奇。”
“所以,我们必须干最后一票。”达奇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钢铁般的决绝:“我们缩在这里,只靠着亚瑟和普莱尔给的那点钱,能撑多久?够我们买几张去塔希提的船票?”
“圣丹尼斯的银行,不是我们贪得无厌,何西阿。它是我们唯一的活路。是通往阳光、空气和自由的唯一一张船票。这不是梦,是救命稻草。我们必须干,而且要快如闪电。”
“相信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干完这一票,我们就甩脱这该死的一切,去种芒果,或者甘蔗,或者管它是什么树。最后一次,何西阿。”
达奇变了——不,或许没变。
也许只是此刻,那些伪装终于剥落。
何西阿静静站着,感受肩上那只熟悉的手的收紧。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叶和劣质烟草的浊气,他忽然觉得,这破屋的墙再厚,也抵不住某种渗进骨髓的寒意。
“会过去的,达奇。”他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平和、坚定,“你说最后一次,那就最后一次。我们都跟着你。”
达奇点了点头,沉默地。他的身影融进走廊深处的暗影,很快被吞没。何西阿踱到楼梯口,驻足。达奇的行动,下意识想到的总是亚瑟。
那孩子是达奇的利刃,也是他们的杰作,是他们热血岁月的倒影。也许……他该让亚瑟一起来,看看能不能拽住达奇。
……但亚瑟边上黏着那个城里崽子。更要命的是,亚瑟显然更乐得跟这位新朋友厮混。
午餐,他们杳无踪影。餐具才收拾完,这俩却像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溜出了屋子。连个招呼也没打,肩上的猎枪随意一挎,转眼就扎进营地外的密林。年轻人气力旺盛,马也照顾得好,背影很快消融在茂密的枝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