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是这么回事。”男人低低一笑,每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凝滞的空气里。“普莱尔想搞他那些玩意,就让他搞去。要是谁手痒想找麻烦……最好先跟我打声招呼。”
  他瞥眼达奇,按在枪柄上的手掌纹丝未动,只是肩胛微沉,自然地调整了站位,却明确无误地表明了立场:“达奇,你说的有道理……老一套的道理。”他声音沉下来,“但今天,我也愿意陪这小子赌一把。”
  “谁叫这位‘普莱尔先生’,给钱够爽快——”
  笃。笃。笃。
  三声。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板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钉入空气。小地图上,那三枚代表“未知或中立”的灰色圆点,如同凝固在画布上的墨渍,纹丝不动地嵌在院门之外。
  勃朗特的人。终于用这精心包装的文明叩击,敲响了这扇依旧弥漫着旧日硝烟与马革气息的门。
  如同水滴汇入暗流,亚瑟已无声无息地贴向院墙,两手稳稳搭在两把左轮上。四周,范德林德帮成员亦各自如融入岩石的蜥蜴,枪口隐蔽地指向每一个可能被撕裂的方位。
  门缝正对之处,一瞬间只剩下了古斯,以及紧搂皮包、眼神灼亮的莱文。
  古斯深吸一口气,迅速挂出个被打扰到的疑虑表情,朝莱文打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上前几步,开出条不宽不窄的缝——
  缝隙里,一张熟脸,两张生面。
  孔蒂,那个曾上门收保护费未果、后来跑来老实搬运药水的家伙,领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新手下,倒是没再叼根雪茄让这俩点。
  “日安,普莱尔先生。”他笑眯眯地,带西西里口音的英语滑腻而礼貌,“希望没有打扰您宝贵的时光?”
  “孔蒂先生?”古斯恰到好处地扬起眉毛,扯出一个带着困惑的微笑,“是药水有什么问题?还是……”
  “药水的销路好得惊人,普莱尔先生。”孔蒂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身体却往前凑近,摆出一副推心置腹分享秘密的姿态,“只是……城里今天早上出了点小小的不体面。”
  “一伙不知从哪个乡下泥坑里爬出来的疯子,抢了市中心电车站不说,还胆大包天地劫持了一整辆电车,疯牛似的冲出了城!勃朗特先生听说了,非常关心。”
  他刻意加重了“关心”的发音,脑袋继续往前探,既像是在耳语,又像是试图穿透门缝的遮挡:“您这儿……没沾染上什么麻烦吧?毕竟,像您这样金贵的合作伙伴,要是被那些不识好歹的野狗惊扰了,我们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麻烦?我吗?”
  古斯眉头一挑,更加诧异,干脆地让出点缝隙,刚好够孔蒂瞥见院内——略显凌乱的椅子,坐回桌边的莱文。
  “您瞧,我这刚好有客人——是我在文化界的朋友,西奥多·莱文先生,我们一直在商讨出版事宜。”古斯朝莱文的方向随意一指,又把门往回稍稍合拢了一点: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捞了多少?老天爷,抢电车站?这是什么穷疯了的土鳖才干得出来的蠢事?那票箱里能有几个钢镚?等等,他们开跑了哪趟?这下好了,平白无故少辆车,大伙不都得挤得更难受?”
  孔蒂显然很满意这幅上道的反应,脸上立刻堆满了问对了人的得意:
  “钱?那还能少得了!”他故意一停,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我听说……至少这个数!一千块!崭新的绿票子!就躺在电车站的票款箱里!”
  “一千块?!”古斯怀疑地重复,“抢个电车站能有这么多?先生,您开玩笑吧。这早上到现在,能有几个人上车?能有几张大票子?撑死了五十块。”
  孔蒂连连摆手,一副“你太外行”的亲昵责备模样:“哎,普莱尔先生,您这就有所不知了。那可不是随便哪个破车站!那是康沃尔老爷投资的线路!康沃尔!您知道吧?铁路大王,工厂皇帝!他那儿的现金流水,能跟别处的土路一样吗?我听说……”
  “……说不定还不止这个数呢!”他飞快地、隐秘地将食指和中指并拢,闪电般一晃,“这个数!两千块!谁说得准呢?听说,您的……家里人,拜访过他的专列,都被投资了几万块。”
  古斯瞬间冷下脸。
  “我的……家里人?”他慢吞吞地重复,“孔蒂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个本分的药剂师,我的搭档是个执照齐全的赏金猎人,我们跟勃朗特先生有愉快的合作关系。您想暗示什么呢?莫非我们和那些抢电车的疯子,沾亲带故?”
  孔蒂圆滑的表情一僵,连连摆手:“不不不,普莱尔先生!您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说。您知道的,街头巷尾总有些闲话……”
  “行了。”古斯叹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是,用你那颗为勃朗特先生效劳的精明脑子想想,”他直视孔蒂的眼睛,“我,奥古斯图斯·普莱尔,有这个必要吗?”
  他摊开手:“每个月,光是药水的订单就堆满了我的桌子,还有出版生意,还有别的正经营生。我凭什么放着这蒸蒸日上的好日子不过,去干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事?”
  “哦对了,说到生意,我那药水的原料还有玻璃器皿,都需要资金来周转……勃朗特先生向来爽快,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是吧?”
  孔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当然!当然!勃朗特先生看重信誉,只要货到位,钱绝对不会耽误!”
  “那就好。”古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孔蒂,示意性地朝院内莱文的方向偏了偏头,“现在,如您所见,我还有正事要谈。改日再叙?”
  院门关上落栓。
  古斯转过身。
  达奇从阴影踱出,他显然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所有关于康沃尔与那虚高金额的对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古斯望着他,慢慢地笑了:
  “城里套路深得很,不是吗?范德先生。”
  第99章 暗涌
  ——真是个没挨过饿、没被子弹追着咬过的城里崽子。
  达奇盯着古斯。那句带刺的“城里套路深”还在空气里发着酵, 年轻人却已浑不在意地转过身,姿态放松,神情……得意。有恃无恐。简直像随手拂开几个不识趣的推销员, 而非被帮派教父的爪牙上门敲打。
  仿佛他真有上帝撑腰,这片刚刚还弥漫着硝烟味的院子, 眨眼就能变回他那些瓶罐药水砌出的安乐窝。
  但,他确实能这么想。
  亚瑟。忠实的亚瑟。就那么杵在这小子身边, 像头圈定了领地的狮子……不。不再是狮子了。达奇的目光再度扫过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头常年压在帽子下、任由风沙和汗水雕琢的乱发, 如今竟被规整得有了形态;那件不用换就能出入城里沙龙的外套,明晃晃地烙着普莱尔那些精致的城里印记;还有那条该死的、招摇的蓝丝绸领巾……
  达奇移开视线。他记得临行前那个夜晚。清清楚楚。他亲手带大、视若臂膀的副手,就那么在他面前, 炫耀似的将那玩意儿绕上颈子, 活像一匹被镀金嚼子迷了眼、心甘情愿套上缰绳的野马。而普莱尔脖子上,赫然也缠着同样款式的一条。
  “套路。”
  达奇低沉地重复, 脸上重新覆上属于领袖的深沉与包容:“多有意思的词。”
  “这地方的水,确实比我估摸的还要浑、还要深。所以, 普莱尔先生,我在想, 或许你会喜欢一个更……清静的去处。”
  他向前倾了倾身, 拿出于篝火边分享生存智慧的老练口吻:“毕竟, 老话说,聪明的商人, 从不把金子和货仓塞进同一个篱笆。”
  “你和城里那位‘体面先生’有往来,这很好。但你那些值钱的药水,还有你这个人……也许不该待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懂我的意思么, 孩子?”
  ——装模作样的老东西。
  古斯心底一啧。的确, 达奇这番话, 硬抠起来是有道理的。而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背后九成九连通着某个烂点子,算是个提前的暗示。可圣丹尼斯这么大,真要论安全,挨着警局,背靠巷子,怀里再揣张平克顿的证,不比钻林子强?
  不过,话又说回来,营地也有营地的门道。查尔斯和蓝尼算是半只脚上船了,何西阿那老狐狸和约翰一家却还悬着。更别提,西恩死后,基兰的命运——
  靴帮处一下轻磕。
  是亚瑟。古斯一顿,随即,恍然大悟般,抬手拍了拍额头。
  “天哪,您说得太对了!”古斯拔高声音,满脸诚恳:“我光顾着眼前这点事儿,把最要紧的安全给忘了……不过,”古斯面露难色,“合适的地方,一时间可不好找。”
  达奇却没马上接话,只是瞥了眼一旁抱着皮包、两眼放光的莱文。
  莱文当即被烫到似的弹起来,脸上堆满理解的笑:
  “啊!普莱尔先生,今天聊得很愉快,我这就回去写我的小说了——这段时间我住在花园旅店,期待您对我小说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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